顶天立地的人
——追忆唐顶立同志
回忆往事,我最早认识的省纪委领导便是唐顶立同志。1984年年底,我任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不久,第一次参加全省纪律检查工作会议。记得大会就在简朴的省委礼堂(原3号楼旧址附近,已拆掉)举行,主席台上有位身材清瘦、弱不禁风的中年人,据介绍,他便是省纪委副书记唐顶立同志。
5年后,我调来省纪委工作,第二次见到唐顶立同志,才知道前几年他因为身体不好,组织上为了照顾他安心养病,免了他的副书记职务,病愈后改任省纪委常委。上世纪80年代,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开放,干部路线强调“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能上能下”也成为常态。
根据常委分工,顶立同志主要分管机关的文字工作,同时兼任《党风》杂志社社长。他的政策水平和文字功底在机关有口皆碑,是公认的“省纪委一支笔”。
《党风》杂志1990年第一期刊登了一篇思想评论,题目是《能这样解放思想吗?——评一位县委书记的奇谈》。
针对当时省纪委直接查处的一宗影响很广的假捐赠、真走私案件,文章深入剖析该案主要责任人向干部、群众散布的种种奇谈怪论。如“要学会用好、用足、用活、用滑中央给我们的政策,要学会灵活变通”。评论指出:“前三个‘用’,是别人说过的,唯独最后这个‘用滑’,恐怕是这位书记的创造发明。”“由于‘滑’字本身的高度生动性和形象性,其实它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看到下文,就可知道这位书记是如何用自己的行动给这个‘滑’字下注脚的了。”
针对这位书记说的“要从搞活经济这个‘活’字上下功夫,活就是要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投资等于生产力投资”的论调。评论回应道:“正常的交往和接待,当然必要。而鼓吹靠钱去打通关系,搞所谓‘关系投资’,那就同社会主义原则、同中央的政策背道而驰了。搞这一套,只会腐蚀干部的思想,使本来已经滋长起来的挥霍公款请客送礼的歪风刮得更猛,甚至助长行贿受贿违法犯罪行为的泛滥。这样干的结果,经济不是真正搞活,而是必然搞乱,社会风气也随之搞坏。”
这位书记还特别强调:“凡是在台上介绍经验的不一定可取,茶余饭后介绍的经验才是靓嘢。要学习人家最拿手、最巧妙的绝招”。评论批评说:“他对于台上介绍的经验,当然也包括以各种形式正式介绍或推广的一切经验,是不大感兴趣的,他醉心于探求的是那些公开场合不拿出来或者拿不出来的‘诀窍’。”“而靠着这些绝招,会把经济工作和干部思想引上什么轨道,不是清清楚楚的吗。”
这位书记曾经提到:“有些事情我们是太老实过头了,正确处理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关系,过去是国家、集体得大头,现在有些事情就是要个人得大头。”“所谓合法,就是经领导批准后你领多少钱也无所谓”。评论旗帜鲜明地指出:“但这样一来,恐怕连他所强调的‘以口袋为界’也变得名存实亡了,因为只要‘经领导批准’,‘领多少钱也无所谓’,至于哪级领导批,批得对不对,是不必去管的。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领导批准’,我们见得可多了,什么‘滥发财物’、‘变相私分’、‘赠送红包’之类,不是往往都‘经过领导批准’之后才落到一些人的大大小小的口袋里去吗?经领导批准就等于合法收入,如果这样的公式居然可以成立,还要法律法令干什么?”
这位书记还大声疾呼地说:“敢想敢干,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遗臭万年”。评论指出:“这些话,乍一听来,貌似豪言壮语,其实既狂妄又庸俗。干社会主义事业,是应当有胆量,有气魄。但解放思想,绝不是不顾一切地胆大妄为。……真诚的革命者不应计较个人的名利,也不应狭隘地只考虑‘当地的利益’,他们不会去追求流芳百世,也不可能遗臭万年。共产党员、革命干部,怎能像赌徒那样,把‘乌纱帽’放在桌子上当筹码,去搞政治赌博?”
评论最后指出:“要真正发展一个地方的经济,一定要走正道,而不能靠谋取不义之财。使用党纪国法所不容的手段,即使能够暂时取得一些局部的利益,终究是得不偿失的。正如邓小平同志所指出:‘风气如果坏下去,经济搞成功又有什么意义’?须知我们要搞的是要求两个文明同步发展的社会主义,而不是搞资本主义。这个原则界限,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含糊的。”
这篇思想评论,紧密联系干部群众的思想实际,通过抽丝剥茧、层层深入,坚持摆事实、讲道理,高屋建瓴、鞭辟入里,充分体现了省纪委领导在查处案件,维护纪律的同时,着眼于弄清思想、教育干部的指导思想和良苦用心,在全省产生了极大的反响。时隔三十年,重读此文仍觉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这篇评论就出自顶立同志之手。
此外,他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和态度同样令人钦佩。有几次,我写的材料报他修改把关后,他特意通知我到他的办公室,面对面详细解释作了哪些修改,为什么要这样改,就像老师改作业那样,谆谆引导、诲人不倦,使我们这些晚辈深受启发,获益匪浅。
顶立同志不单文章写得好,还擅长吟诗作对。由于受到家庭的影响,他十二、三岁便开始学写旧体诗。在他的诗集《闲吟杂咏录》中,辑录了这样几首孩童时期的诗作:
《秋虫》(五绝):“每为骄阳避,时闻午夜声。严霜凌草木,故作不平鸣。”
《早梅》(五律):“小阳天气暖,岭上发南枝。玉洁幽人偶,冰清美女姿。最宜明月种,哪怕严霜欺。松竹同苍古,岁寒志不移。”
《晚望》(七律):“时近黄昏日已斜,丹枫如火映红霞。牧童牛背吹残笛,野老村前数暮鸦。沽酒旗亭无客迹,炊烟墟里几人家。堪怜荒草萧条甚,岭上寒梅又著花。”
《咏新竹》(古诗):“庭前植修竹,枝叶青葱新。雨露施润泽,清风养精神。无言稚弱不可为,他日成材步青云。岁寒松梅结三友,虚心高洁君子邻。苒苒耐寒贞静节,孤秀独标离浊尘。”
小小年纪,出手不凡。
老师的评语是:吐属雅淡,造句秀雅。寄意甚高,自有韵味。
参加革命以后,工作之余,兴之所至,偶尔吟哦几句,正如他在前言中说的,“只是寄意抒情”,“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几十年来自己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
顶立同志早年在香港参加革命,对地下工作有切身体会,当他看了电视剧《潘汉年》后,忍不住写了两首诗吐露心声:(一)虎穴纵横:“虎穴纵横笑傲中,文才武略尽英雄。风波暴起沉冤海,一错宁忘百战功?!”(二)奇冤孰铸:“欲问奇冤孰铸成,山沉水寂鸟无声。纵言身后能昭雪,总恨当年太绝情!”
当他得知熟悉的护士长叶欣同志在抗非典中以身殉职时,情不自禁地写下:“清明无雨亦凄迷,落叶哀诗未忍题。一意护花终不悔,凋零犹愿化作泥。”
在《和李祯荪同志》一诗中,他写道:“是非成败费平章,但信人间正气扬。不羡争春桃李艳,黄花晚节尚留芳。”
在广东省庆祝建党九十周年大会上,顶立同志等老干部获颁南粤七一纪念奖章,为此他写下了《‘四有’自嘲》:“没有功劳愧戴花,稍有苦劳不用夸。多有疲劳如瘦马,曾有肺痨幸结痂。奖章虽领胸前挂,岂敢王婆自卖瓜。倒霉难得仍潇洒,得意毋忘夹尾巴。”
近几年,顶立同志受病痛困扰,仍保持乐观心态,见《病中寻乐》:“眼朦耳障勿烦忧,骨立形销不自愁。默诵诗词三百首,依然逸兴乐悠悠。”
养病期间,他还写了一首《‘三十不’打油诗》,以六个不为一组,分别从“身体状况”、“工作回顾”、“思想观点”、“处事态度”、“对待生命”五个方面对自己的近况加以归纳:“晕不定,体不宁。耳不聪,目不明。腰不挺,腿不灵。资不深,德不馨。才不达,业不精。功不显,过不轻。志不移,心不净。利不贪,名不竞。鬼不信,神不敬。行不苟,言不佞。邪不听,私不营。纠不正,鸣不平。生不息,学不停。新不拒,老不冥。病不颓,死不惊。”
顶立同志的诗词思想深刻,感情真挚,遣词和对仗都相当讲究、精到,得到许多诗友的赞赏。而他却谦虚地表示:“顺口溜来算作诗,粗通平仄学填词。吟成幸好鬚还在,斤两如何我自知。” (见《诗作自评》)
由于诗词主要在诗友小范围间交流,机关同事们对顶立同志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一句“名言”。在一次学习发言中,他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纪检干部,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领导干部。”这三个“不要忘记”,层层递进,强调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纪检干部、领导干部与众不同的身份特点和道德标准,必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时时、处处严格自律,自觉为群众作出表率。可以说,这句“名言”,既是顶立同志的座右铭,也成了广东省纪检干部宝贵的精神财富。
俗话说,文如其人。我还想加上一句:名如其人,纵观唐顶立同志一生,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兢兢业业,不愧是一位德高望重、顶天立地的人。
(资料来源:唐顶立《闲吟杂咏录》、《党风》杂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