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是如此唤醒玉楼村的黎明：晨啼还栖息在微醺的月光里，海浪还在赶来的路上。风的纤维，已糅合了黛青泛白的海水气息，髹漆着玉楼村的每一个角落，虎山、古泉桥、龙洞、月亮湾……连临海走廊上那只嗜睡的花猫也不放过。几只早起的白鹭沿着平坦开阔的观景台飞过，载着海风，它们俯瞰着翼下的村落，错落有致地被咖色的琉璃瓦顶、苍黄色的田地、暗黑色的滩涂、珍珠白的风车、暖黄色的油菜花分割成五彩斑斓的巨幅油画。海风轻轻拂过，拂动了第一声鸡鸣，山川慵懒，风车轻转，滨海栈道渐渐从赭红色的轮廓中醒来。
一
初见滨海栈道，是两年前秋季的一个午后。我带了顾客准备去平潭的龙凤头海边和海坛古城拍婚纱外景。大海，一直是顾客的外景首选地，但那天出发前，得到平潭同行的消息，因为疫情，临时封桥。不得已，改道去了玉楼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高山人，玉楼村离我的婚纱影楼只有数里之遥，大概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的心理作祟，每次外景都是长驱直奔平潭。
不到五分钟的车程，一过夹道迎接的三角梅海洋，村落后面的世界倏地向我扑来。好久没见过这样的蓝天。当你抬头，一颗巨大的蓝色水滴悬在那里，感觉轻轻一戳，山川河流就要受到一场弥月不息的蓝色催眠；当你凝望，又聚焦成一面晶莹剔透的蓝色水晶，用眼神轻轻一敲，就能发出秋色叮当的清脆晴音。海面平缓，山坡徜徉。涂滩上的孩子们，正来来回回奔跑着。他们用手中的小石块，投掷着浅滩里的娃娃鱼，欢快的尖叫里，童年呈现出最清晰的轮廓，铺展在秋光的脉络里，如雏形般的永恒。
天地之间都充满了无需过滤的欢愉和童趣，我们站在蜿蜒两公里多的滨海栈道上，极目四望，仿佛和山海打了个蓝汪汪的照面。玉楼村拥有高山镇最长、最完整的4公里海岸线，滨海栈道修建完成后，沙滩、湿地、礁石、海岩等海景尽收眼底。纯净和蔚蓝，意气和逍遥，不因空间的阻隔，不因季节的更迭而逊色分毫；自由世界的神经末梢，听觉和视觉，触觉和嗅觉，都在这里摊开天马行空的地图。
站在栈道上看海，是一个观摩艺术品的过程。秋色四面，空阔无碍，四周的风景伸展成一幅无始无终的宏观壁画，山海交融，水天一色，古厝丹楹，玉树琼楼，却又比壁画更为壮丽生动，白鹭翻飞，云起浪涌，顷刻间变化万端。和平潭的大海相比，少了份夐辽，少了份博大，却多了份田园的恬淡，人间的烟火。千亩滩涂上捕蟹摸虾的渔民，海滩边捡起贝壳互掷的小孩，戴着草帽荷着锄具远去的农夫，以及草木葱茏间远道而来的游客，把这幅宏观壁画点缀成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再小的村落，有了一整幅海天为背景，就算舞台空间再小些，观摩的人群再少些，也能拥有满天的星辰，而不论你是身处辽阔的旷野，还是站在斗室的窗前。有山，风景有了层次；有水，风景变得灵动。一个山木相依的村庄，有了这片海，于是群山解颜，众木盎然。潮起时，青黛色浪花拍打在岩石上溅起一束珍珠白，像是形态各异的水晶树，又宛如海神童心未泯，绽放的晶莹烟花。面对这一湾湛蓝，所有的焦虑和浮躁都将卸下盔甲，随浪而逝。
二
那次偶然的外景之旅过后几天，村党支部书记兼主任林文辉先生打来电话，热忱地邀请我把那里当做婚纱外景基地，这个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这两年，我们对滨海栈道沿线景点进行细致打造，山海玉楼，渔家风情，将村庄特色与时代潮流结合，打造‘网红’景点，现在每个晚上都吸引了数百名游客前来参观游玩。”林书记有着乡村汉子特有的黝黑和淳朴，眉宇之间却有着气显山河的魄力：“接下来，还会计划滨海栈道沿线建设兼具时尚与文艺气息的玉楼书苑，面朝大海，看看书、喝喝咖啡；另外，攀岩项目已具备初步条件，后期我们将引进专业团队进行运营。游客以后还可以在山上露营，欣赏海天一色、海上明月等美景。”
玉楼天上出，银阙海中生。
两年不到，林书记的这些愿景和宏图已如繁星悬空，一一实现。更令人震撼的是，村委这两年间还推出“八阵地”宏伟计划，而且陆续竣工或者接近尾声：
依托滨海渔湾文化，打造风情渔家特色基地；
依托红色工匠文化，打造寿山石雕产业基地；
依托乡村农耕文化，打造亲子游玩研学基地；
依托红色领航文化，打造党群服务红色基地；
依托山海运动文化，打造虎山党史教育基地；
依托求学奋斗文化，打造学霸打卡网红基地；
依托滩涂赶海文化，打造玉楼湿地科普基地；
依托爱国爱乡文化，打造特色军旅文化基地。
“八阵地”，犹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阵一地，都是一心一意，群策群力。在玉融大地一个沿海的村庄里，高山镇玉楼村，不过3523人之众，却从未被群山的鼾声所同化，从未被疫情的历史所中断，3523个灵魂在经历人间苦厄之后，依然清醒并奔赴着，和现代的文明相约，向时尚的文化致敬。五六百个日夜，不管星辰是寥落还是繁多，都见证了那些披星戴月的的人群，当晨曦微明，那些繁星散落成他们劳作生涯的一座座丰碑。多年后，玉楼村的后人临海眺望，总有人，铺纸泼墨，临碑赋诗，总有人，回想起岳武穆的那阙词，忆起先人的筚路蓝缕：惟有一腔热血，才能驰骋到山海的界限。他们，臂上，犹烙着炙热的太阳，髭间，犹黏着田间的沙尘，却让敦厚而平凡的岁月，飞扬在金色的阳光下，寂寞的沙尘中，直至海风袭来，落成波浪万顷的点点碎金。
三
滨海栈道东拥玉龙湾，南靠虎山，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优势，漫步山间，与海同行。依托虎山小径和海滩岩壁，搭建洒满草籽的观景平台，打造临海而居的山里茶室，将虎山原本数百米的登山攀岩步道延伸至一千多米，组建星空营地。曹操曾横槊赋诗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山海交融其实只有沿海城市才能有幸目睹，何况还能瞻仰雾霾不沾的璀璨星空？才高八斗纵使李白，也只能喟叹一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实在穷于描绘，在依山而居，临海而建的渔家院子里，屋舍俨然，美池桑竹，天上的星辰触手可及，青草的香气四处飘荡，远足而来的人们，可以随时随刻推窗见海、卧床听涛、随船出海，遥望星群……这种非亲临无法言状的人间至景。每个人都被群山环抱，海水围绕，成了无忧无虑的寄居蟹，迎风昂首的海豹，在充盈着农家乐的斗室里，听海风长吟，海螺呢喃。涛声四起，星空璀璨，枕边无需放一本《老人与海》，你都可以做一个海明威式的长梦。
若逢假期充足，睡眠自由，那么唤醒你的必定是破窗而来的鸟啼，或是葱茏叶隙透出的碎蓝色。推开窗，先是层层叠叠犹带晨露的绿意，再远一点是一丛丛的薰衣草，紫的接近迷惘的浪漫；接着是裹挟海风气息的象牙白，那是滑行复盘旋的白鹭；然后你就看见了大海，晨起渔民的船帆正徐徐远行。海之上是同样蓝的天。蓝的一马平川，闭上眼睛，你可以听见白云轻掠的绵音。还有远山，四平八稳地偃伏在晨雾和炊烟之中，倾听万籁。这么看着看看，你发现自己成了齐白石张大千妙手丹青下的宾客，隐身在笔酣墨浓的山水画中，你就是那落款，笔意精妙，韵味悠长。
玉楼烟薄不胜芳，金屋寒轻翠带长。在这迤逦如带的山水画里，怎能少得了古屋呢？清乾隆年间建成的108间古民居，经过修葺翻新，红墙黛瓦，燕旋攀楼,久久不愿振翼飞去。待到暮春三月，墙外柳色婆娑，河面鸭游禽歌，古意点点滴滴地聚拢过来，又枝枝蔓蔓地分流出去。顺着雍正年间建成的瑞临寺、乾隆年间建成的临水宫、天后宫，一直掩映到涵谷郑氏宗祠和北林林氏宗祠，游走其间，无需瞑目遐想，都能感受到古韵的肌肤之亲。
四
古韵盛放之季，最撩人心魄的，是三角梅的告别收场。花瓣急促坠下枝头，红色的花、绿色的叶，做着最后的耳鬓厮磨。总有一些不肯驯服的花瓣，在微风里辗转，不愿加入沉睡者的阵营，顽强留在枝头看夏日一天天地兵临城下。
而彻底点燃夏日的，是玉楼碧海湾正式运营之后，应运而生的“夏日啤酒节”。那次算是机缘巧合吧，轩儿参加征文比赛，叫《江山如画》。回来他都哭了：老爸，你都没带我出去玩过，这江山还怎么画啊？那天本来是好友Jason的生日，准备痛饮一番的，所以我寻思着让他哭个痛快。结果被Jason凌厉而又不失礼貌的眼神给阻止了。我爸那天正好回来，说，何必舍近而求远？就去海滨栈道吧。
我们的车就停在滨海栈道的起点，一个别具一格的木制门亭旁，上面写着“玉楼碧海湾”五个大字。悬空的彩带和串联起来的小风车，在暮色阔厚的手掌翻飞地簌簌作响。我们走上了滨海观景廊道，隔着栏杆下望，万顷碧波的边缘青草蔓生，碧绿而柔软，像是碧波夜晚入睡时的港湾。那是七月的傍晚，大约四五点的光景，稻田的鲜绿映衬白鹭的纯白，鹭嘴的长喙俯啄水面的白云。阡阡陌陌的田地从青山的麓底延伸过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首牧歌响起。海风吹过，以绝美的手姿拂过每个少女的长发，吹起她们的长裙，露出鹭翅般白皙的大长腿。夕阳还未落山，已有一轮淡淡的巨大的超级月亮悬挂在天空。日月辉映，像神之手在天之外隔空抛出的绣球。栈道尽头，在一片葱茏树丛之间，有一个蹦床，好几个和轩儿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在里面无拘无束地开怀蹦跳，他们越跳越高，仿佛要去拥抱那超级月亮，又仿佛要去摘取即将到来的漫天星辰。
蹦床旁边还有一个用红砖砌成的塔，美轮美奂，外形酷似泰姬陵。村民们陆续抱来柴火塞入其中。我很诧异：还没到中秋，你们这边难道天天烧塔吗？
没有啦，今天恰逢我们这边的夏日啤酒节。
暮色渐起，晚霞四散。滨海栈道上、金黄色的海岸边，热闹的人群，烧烤的香气，波涛旁的举杯，篝火旁的高歌，月光下，蟋蟀在轻轻地鸣唱，灌木丛随风起伏，蹦床上孩子的手离萤火虫越来越近……待至皓月当空，银光乍泄，孩子们便在村民们的陪伴下，把柴草树枝点燃。三杯啤酒尚未下肚，熊熊烈火便从砖瓦的缝隙向天上窜。这时，游客们也围了过来，把准备好的松子、食盐、硫磺和鞭炮往塔里撒，发出噼啪作响之声。霎时四野火红，照耀如昼。在黑暗的夜里，瓦塔火焰奔腾，火舌狂舞，孩子们欢腾雀跃，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Jason拿起手机，拍了一段又一段的视频，发给东莞的家人：看看人家的村庄……
千里江山如画，万井笙歌不夜，扶路看遨头。
那夜，我们都喝醉了。Jason订的生日包厢孤零零地等了一整夜。当栈道上的烟花燃放时，照亮了星空，也照亮了他眼里的光。对于一个异乡来客，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生日宴，来自于山海的馈赠，来自于村民的热情，来自于星空的祝福。唯独轩儿还小，四处翻腾扑闹，他的手，正从夜空和海面之间伸出去，越过了草尖，越过了烟火，又越过了山海，独立而清醒着，那片他心中的月光，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浮生莫叹欢愉少，但借长风枕月眠。多年以后，当他长大了，走遍世界，阅尽千山暮雪，看遍万里层云，我想他都会记起这个遥远的傍晚，这座忘忧的村落，这条滨海的栈道。
卢伟 2023.6.15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