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一天,我和猪二被人捉住装进了麻袋。麻袋口被系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悠地一转就落到了一个柔软的背上。
十多分钟后,我们便进了一个陌生的家,确切地说是个新猪圈。青色石头砌到顶,桦木杆做的棚,靠近墙角的地方放了一大堆麦秸。我和猪二对望了几眼,开始晃着脑袋,扭着身子,“哼…”地一声,蹿到了墙角。我抬起头向上看的时候正好遇到新主人的目光。新主人很漂亮: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双会说话的凤眼,小巧的鼻子,嘴很小,而且总是嘴角向上翘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显得她更加俊俏。
新主人看着我们俩自语道:“叫你们什么呢?”想了半天她笑了,指着我说:“你长得大又是头公猪就叫你猪大。”她又指指猪二说:“你是头母猪长得小点儿就叫猪二吧。”没想到她的决定,竟和母亲原来的叫法不谋而合。
我想,那我就叫你若梦吧。因为原来主人家的孩子背书的时候我听到过“浮生若梦”这句话。虽然我不懂它的意思,但我也只记得这句了。若梦搬来些石块,把门垒上了,我们头顶上就剩一小块空间,要看外面的世界只能抬起头望望天而已。我和猪二很沮丧:外面多好,我们怎么才能逃出去?“哗啦”几块摞在门口的石块忽然塌了,这让我和猪二暗暗庆幸,若梦垒墙的功夫不好对我们来说真是好事。我和猪二四下看看没人,一路狂奔回原来的家。
“妈妈!”我和猪二迫不及待地钻进母亲的肚皮下吃着奶,心有余悸地告诉母亲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妈也知道是有人把你们抓走了,可我也是寄人篱下,人让我生就生,让我死就死,我也是没有办法,听天由命吧。”母亲说着躺下,我和猪二叼着奶头趴在妈妈的身上睡着了。
“你看,它俩不是在那儿么?”迷糊中我听到了若梦的声音。
我“呼”地起身,猪二躲到了我的后面。母亲“霍”地站起身来,冲着主人和紫烟直吧哒嘴。人猪对峙,气氛刹时紧张起来,看着寸步不让的母亲,主人和若梦最后不得不妥协。
“现在不能抓,那老母猪得吃了你,呆会再说吧。”主人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身冲若梦喊道:“这回你把墙再垒高点它们就出不来了,老母猪有小猪嚼着,不容易怀下一窝崽儿,一窝猪耽误我不少钱呢。”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高兴得扑到母亲身前,猪二晃着脑袋直说母亲厉害。
傍晚,我和猪二又被送回新家。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也得不到母亲的照顾了。夜里,新家很冷,我只好和猪二钻进麦秸里,想着母亲温暖的呵护,哆嗦着入睡。
从这天起,我和猪二过起了同甘共苦的日子。母亲的影子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脑海。我想,因为自己是猪脑子,所以家的观念即使有也很短暂。母亲脑海里儿女的观念也一定是短暂的。不然,这么小的村子,它怎么没来找我们?每年子女不断地离开它,它怎么没有一点思想上的忧郁?一些事在母亲的心里肯定如同风中的青烟一样飞走了。我不能怪母亲,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这副德行。我又想,如果有一天我和猪二也走了,若梦会不会想我们呢?琢磨了一阵儿我笑了,若梦一定会的,因为她是人啊,而人是最应该懂感情的。
一晃儿半个月过去了,若梦把垒在圈门口的石块搬开,我和猪二可以到院里走走,通过院门还能看到路上的行人。我和猪二很开心,在院里靠墙根儿的地方用嘴拱了几个小坑儿算是纪念。若梦这时摸着我脊背上的鬃毛说:“猪大,你要处处让着猪二。”这不用若梦说,因为我和猪二私下里商量好了过些日子就结婚,婚后也像妈妈一样生下一群猪宝宝,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日子。这些若梦哪里知道?
我和猪二可以到大街上去了。街边的青草散发淡淡的香气,我们一边拱地玩,一边向街道上走。若梦站在家门口“嘎嘎嘎”地叫着我和猪二,手里还端着个盆。这是她要我们回去的声音。可是外面的自由却一直诱惑着我们向街上走去。我和猪二一商量,没理会若梦的叫声,反而加快了步伐。“嘎嘎嘎”,若梦温声地叫着,轻轻走近,慢慢地蹲下身子,把盆送到我和猪二的嘴下。最终,我和猪二抵不住食物的诱惑,向盆子靠了过去,只吃了几口,她就把盆拖走了。“快快,跟上,不然一会儿没的吃了。”猪二边追边告诉我。盆在地上移动,我和猪二把头扎进盆里,支着四条腿只顾吃,等把那美味吃完,我和猪二早进了猪圈。猪二直笑我傻。我很纳闷,猪二不是也和我一样吗,它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说我呢?
若梦常常望着村口,我开始很奇怪,后来才从来往的人们嘴里知道,男主人到外地打工去了,是和另一个女人走的。我更奇怪了,世上还有比若梦漂亮的女人吗?若梦的美丽怎么就没能留住男主人呢?男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除了美丽他还想要什么呢?
若梦开始站在路边看我和猪二寻野菜和草根儿吃。遇到了路人就打个招呼说自己在放猪。这时候我和猪二就走得更远一点,我们想让若梦多走一会儿。这时若梦会羡慕地看着我们说:吃了睡,睡了吃,多好啊,来世也做头猪。
我听了很好奇地问猪二:“来世你做什么?”
“来世我说什么也不做猪,不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活着是种痛苦。我也不做人,你看若梦是人,可她活得不开心。”猪二说着,“呼呼”喘着气向前啃着青草。
“当猪有当猪的乐趣,来世我还做猪,还让若梦当我的主人。”我忘记了离开母亲的痛楚,毫不掩饰对若梦的依恋。
就在我和猪二过得惬意的时候,一个被称为兽医的人来了。若梦把我和猪二抓住,按在地上,一阵惨痛后,我知道我做不成父亲,猪二也做不成母亲了。我们以前所有的梦想都在那一刹那被剥夺了。事实告诉我,作为一头猪我们想得太多了。猪二还因为这个掉下几滴眼泪,不过在春风中一吹就干了。
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若梦对我们好,纯粹是为了让我们多长肉,但我却从没想过要记恨她,或是在吃食儿的时候少吃一点。再怎么样我们离不开若梦,也从没想过要离开。相反,若梦偶尔有一两次不按时喂我们,猪二就和我一起用脊背去蹭门。每当这时若梦高兴了,就喊一声:“来了,来了,小心我的门!”她的话落了,食也来了。要是她不高兴就会拿着小铁锨追出门:“吃、吃,慢一点儿都不行,看我不打你!”她的话音落下,那小铁锨准会实实在在地落在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这时猪二总是撒腿就跑。而在这之前,猪二总是不断地在说:猪大,咱们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要去就一起去。事情过后,我知道自己被猪二耍了,想想之前它笑我傻,原来是有根据的,可想想同世为猪我只能随之一笑了事。
一天晚上抢食吃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用前腿把猪二挤出了食槽。猪二气哼哼地说:再也不想我和一锅抡马勺了,它要么向若梦提意见,要么就离家出走。我笑话它怎么向男主人学,猪二一扭脸再也不理我了。这一夜猪二的背一直硌着我的背,让我很不舒服。
第二天一早,猪二还是不肯理我,在吃食的时候也一改往日的作风,身子掉过去离我很远,头紧靠在槽子的一侧,瞪着小眼睛看着我。看着它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想两头猪早晚还要吃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况且我们以前还有过婚约就想主动接近它。我试着用嘴轻轻地拱了拱猪二,它不但没领我的情,反而又向边上靠了靠,不耐烦地说:“离我远点儿,看见你我就烦。”
“好你个猪大,仗着自己的力气大就欺负猪二!”若梦正好看到这一幕,把我赶出了猪食槽,嘴里还说:“让你抢,等猪二吃完你再吃吧!”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十二分的委屈,扬起头哼哼着想向若梦解释。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不让你吃,你还来拱我,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若梦说完,举起了她手里的小铁锨。我赶紧躲到一边,不敢再吭声,回头看了看猪二,它正斜着眼看我,鼻子不停地上下嗅着,样子很是得意。我转过头,背对着猪二,却知道猪二的小眼睛在瞄着我,幸灾乐祸的眼神一定不断地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于是,暗下决心不再理它,就算它求我,我也不与它为伍了。
猪二晃着滚圆的肚子走了,我低着头来到槽边打扫猪二的剩食,猪二的话在我耳边不断地响起:多吃多得……这会儿,我心里的秤砣怎么也定不住星。中午,我没看到猪二。到了晚上,猪二还没有回来。猪二是不是自己离家出走了?或是被捉上了车送到了别处?夜里圈里猪二的味道不时地冲进到我的鼻子里,让我不得不想它去了哪里。我心绪不宁,怀疑,忐忑……
第二天,看着每天都要和猪二你争我夺的食物,没一点食欲。我想猪二了,从没这样想过。我突然觉得我和猪二已经是一家人了,无论是生或是死,我终究要和猪二在一起的,我们之间没了谁彼此的生命都不会完整。我一走到那槽子前就会想到猪二,就会想到猪二用背使劲地靠着我边抢食儿边“吱吱”地叫。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也习惯向边上望望,因为以往猪二总是跟在我旁边,不是说我属虎,就是数落我纯粹是个猪中的笨蛋。
猪二死了!是若梦趴在圈门上告诉我的。
那天,猪二吃完食走到街上,正好看到邻居家的墙根处有只黑脊背的大老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前有它吐出来的苞米粒,猪二想都没想就把那些苞米粒占为已有,谁知猪二刚吃下去,就一晃脑袋发疯似地向南一溜烟地冲到街边的沟里,倒下后四蹄狂蹬了一会儿就不动了。邻居看到跑出来,说是那只老鼠吃的是“三翻身”的老鼠药。若梦向邻居抱怨:“这猪二怎么这么贪吃?刚喂完怎么还这样?自己大半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她不想吃猪二的肉,就把死猪二送给邻居了。但我知道,若梦之前是最喜欢猪二的。
我很快就瘦了下来,从早到晚在猪圈里趴着,想的全是猪二活着时的好。记得有一次,若梦叫我们回家吃食。猪二四条腿像挂了风似的,支棱着两只小耳朵,滚圆的身子球一样很快就没影了。我想自己总也追不上猪二就慢悠悠地往回走,没想到刚走到半路就见猪二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它见我半天没到家还以为我半路上出了事。虽然猪二在说话的时候总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我心里清楚:猪二心里是有我的。想到这,我更难过,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猪二。
猪二离开七天的时候,若梦给我送来了两个小朋友——她从村里又抓来了两只小猪。新来的两个小家伙见到我就扑上来,很快彼此就混熟了。它们总是在我趴着休息的时候爬到我身上来。
一天中午,一阵刺痛使我从沉睡中醒来。我探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家伙正在梦里嚼我的奶头。我试着动了一下,可以起身,但我却没动。若梦没有把两个小家伙圈多久,很快它们就可以随我到街道上散步了,我们三个俨然一家的样子。猪二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脑海。这次经历后,我知道以前我错了,猪的生活离了谁都一样过。
年近了,我躺在两张桌子搭好的台子上,一把杀猪刀冷冰冰地直插进我的心脏,血喷出来,落到若梦手上的大盆里,我的嘴被绳子绑得紧紧的,就是想和若梦说句离别的话都没有可能。我感觉到了冷,朦胧中又听到有人在读那句“浮生若梦”。
这时,猪二来了,头上蒙着红盖头。我觉得自己的两肋长出了翅膀,身体轻得如同一朵云,缓缓地飞上了天空。我拼了力气回望一眼,两个小家伙正在圈里“咴咴”地摇晃着小脑袋,分明就是我和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