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有一周了,其实到现在还没完全接受现实,总觉得老太太还在地里干活,也或许是还在成都,过段时间就回来叫我回家吃饭去了。总是在翻到属于她的某样东西的时候开始发愣,等大脑告诉自己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的时候,热泪直冲眼眶,委屈地大哭。
我好想你呀。我俩在一起呆着的时间最久,彼此影响的情绪也最多。有时候跟你犟嘴不听你的话,吵吵闹闹的。有时候一起你也会跟着我的梗开开玩笑,真是可爱的老太太。我知道的,虽然姐姐们回家之后你总使唤我,但我明白,你其实非常依赖我。有一年你身体不舒服但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悄悄把我拉到房间角落,略带尴尬地跟我讲你身体哪里不好。我仔细检查之后立马带你去医院检查。老太太不常生病,生病了能扛也要自己硬抗,从不在儿女面前长吁短叹的,你性格就是如此,从不愿意麻烦别人。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完全信任和依赖我的。现在我长大了,我想好好保护你。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保护你。
得知您昏迷偏瘫住院的当天,我感觉霎时血液倒流,我的心跳几乎要静止。妈妈告诉我先不要过来,等情况明朗再来,我先按下慌乱的心绪耐心等待着。可当天晚上情绪已经崩不住了,忍耐一天之后在夜晚忍不住崩溃大哭,脑中闪回着以前的片段,想到我甲流那几天你每天都会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好点,想到你在老家小院子里种小辣椒苗的佝偻背影,想到我十二岁左右搭便车去西宁,路上遇到车祸堵车很久,那个位置正好没有信号无法通电话,姐姐说你一直情绪低落沉默不语,时不时拨打我的电话想知道我的情况.….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起时间跨度这么久的事,只是隐隐预感到你会被逐渐抽离出我的生活,就像十六年前我失去我爷爷那样。我会逐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的样子,直到记忆也逐渐模糊,与我共同生活过的亲人就永远被定格成一张小小的照片。我不能接受也这样慢慢失去你。脑中浮现出的回忆只是在时刻提醒我不要忘记你。
第二天我立刻动身去看你。看到往日神采奕奕的你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仿佛整个人的意识都被清空,有知觉的左臂全是青紫发肿的针眼,原本就单薄瘦弱的身躯此时此刻像一把毫无营养的干柴,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还有两天你就回家了呀.……
还好,那天下午你的精神很好,两只眼睛都睁开了,你是知道我来看你了对吧?我伸手你会回握住我的手,你会努力举起挂着吊针的手想为我拽下袖子,想为我合上拉链,想为我摘下早已被泪水浸透的口罩。或许彼时彼刻你意识模糊,但你知道那是我,仍然出于本能的关心我;也或许你早已失去一切意识,那只是肢体神经反射的无意识动作。可我还是偏执相信前者,我更愿意相信你病重在异乡意识迷离之际,感受到你的小孙女在你身边陪着你,这样你就不那么害怕了。我恳切希望是如此。
陪伴你的第三天,你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好了,一整天都没有睁过眼,丝毫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似乎沉沉睡去了。我握着你失去知觉的右手守在心电监护仪旁边,持续性房颤导致你的心跳非常快且不规律,每次心跳超过150,监护仪就会亮起红灯滴滴作响,每一声尖锐的警报都像一根根尖刺狠狠扎进我的心里,我已经紧张到麻木。多了解一点你的身体情况我的心就下沉一点,没想到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当听到大伯说要带你回家,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我已经预见到那个最不愿面对的结果。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理智理性的人,可以用客观科学的态度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但当我真正面对你当时的情况时,我才发现我也并不理智。
我非常明白,医学上已经判定了结果,药石无医,再做更多也无济于事。但我总私心想着奇迹能够出现,我甚至寄希望于宗教,想学那些朝圣的信徒一路朝拜。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可以立马去做。以前总觉得将自己的信念寄托于外界力量是个人能力不足的体现,我十分不屑于此。可是人在面临疾病时竟是如此脆弱,就如同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飘零的一叶孤舟,只能由着风浪裹挟毫无抵抗之力,绝望且无助。我也只能绝望地看着你的生命在我眼前一点点消逝,没有任何办法。原来处于这种绝望的境地,我也会渴求外部力量的支撑,把希望托付给宗教托付给上天。但现实总是不留情面,你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家里人决定第四天早上就接你回家。
第四天了,前一晚陪您到一点多,第四天早上五点你们就要出发回家了,我也跟着姑姑们早早起来看看您。凌晨四点多那会儿您的生命体征还算比较平稳,我照例拿起棉签,从您经常用的保温杯里倒了点热水把它蘸湿,轻轻擦拭您的嘴唇和舌头,嘴巴不干就不会那么难受啦。临上车前还要给您喂一次药,可是从鼻饲管怎么也打不进去了。您一定很难受吧,以前就算不常生病,您也会强迫自己按时吃药,现在是不是变老小孩任性起来了。妈妈在您耳边带着哭腔呼唤“阿妈,我们要带你回家了,你把药吃了吧……我们是如此的茫然无措,只好请求护士帮忙把药打进,尽可能避免因为我们操作不当而让您感到不适与疼痛。
您终于能回家了,我想您一定很期待回家。回家的行李箱你早就收拾地整整齐齐了,还牵挂着我们,要带几箱枇杷给四个丫头尝尝。那为什么不等等我呀,我还没有吃到呢,等到你把枇杷带回来,等到你给我留着老枣树上结的枣,等到你种的菜又成熟……怎么不再多等我几个春秋呢? 好在你们都平安到达了贵德,原本预设在路上会出现的状况都没有出现。
听说亲友们早就在医院门口等待,当天晚上您住进了 ICU,家属只能在外等候。
在您昏迷的第五天,你的生命体征平稳。大人们交代我们在西宁的不用来了,但我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手机从不关静音,一有电话立马接,生怕有什么事突然发生。犹豫再三我还是开车跟蓉姐飞奔回了贵德,看一眼你的情况我才能心安一些。我俩到达后直奔医院,万幸赶上了ICU的探视时间,我俩都能有机会进去陪陪你。呼吸面罩上的皮筋已经把你的耳朵勒变形了,我知道你肯定很难受,以前你就老说戴不惯N95那个口罩,耳朵根部那块软骨经常被勒的生疼。于是我找医生想要块纱布给你垫一垫,但医生说纸巾可能会更柔软,纱布有可能磨破你的耳朵。还好蓉姐带了面巾纸,我仔仔细细撕成大小合适的形状垫在你的耳朵后侧,这样皮筋应该就没那么勒你了吧。那天开始我的心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或许因为我已经成熟了许多。即便内心已经悲伤痛苦到破碎。还是会强迫自己正常思考。接受现实之后,我的愿望不再那么不切实际,我只希望你能不再痛苦,少受一些罪,希望我们的决定能遂你的心愿,所以我同意接您回家,不再继续治疗。
您以前就会说与其自己偏瘫或者变成植物人,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自己少受罪,也少给别人添麻烦。当时只当这话是饭桌上的玩笑话,此刻我觉得你如果有一点意识也会这样选择,就像当时你决定把爷爷接回家一样。大人们的抉择更加难过,一张张憔悴的脸就像已经被打碎的陶瓷娃娃,强撑着把自己拼好,担负起家庭的责任。
第六天,是爷爷去世十六周年忌日,似乎平安无事。
第七天,早上七点我听到手机铃声响,猛然一惊坐起来看到是唐玮姐打的电话,我的心迅速沉底,冰凉的感觉蔓延到指尖,我已经猜到这通电话是为了什么。我没有多问,我俩也默契地没有多说,只是商量好出发时间收拾东西回家奔丧。跪在灵堂前烧纸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有一瞬间会突然茫然起来,并没有强烈地感受到你的离世,不明所以地忙忙碌碌。
正午的烈日直直暴晒在我的头顶,大理石地砖反射阳光又白又刺眼,面前的火盆一直燃烧着,烤的我的脸好烫。可我的情绪茫然而麻木,此刻当下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近期的精神紧绷,睡眠不足,情绪崩溃,伤心悲痛都没有那么强烈,我只是在麻木地完成仪式。
似乎是一阵微风把我的视线吸引到院子里的月季花上。在您的打理下她已经逐渐长成月季树了,玫粉色的月季大朵大朵盛放,绿叶和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美的令人心颤。可就是此情此景让我忍不住落泪,“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您养的花开得这样好,您却已经不在了。在我休息的空档姨奶奶跟我说好好吃饭好好吃药,这两天看我感冒的挺严重。我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连连答应着,我怕再多看一秒钟我都会忍不住大哭。你以前也会这样唠叨我,可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你跟我说这些话了。
亲人的离世不但是人生的一场暴雨,更是一生的潮湿。在今后生活中想到你的每个点点滴滴,我都会被悲伤淋湿一次。
第八天,在灵堂前,我跟九儿和周佳雯小朋友聊了会儿天。跟不谙世事的小孩聊天真的好奇妙,我们举重若轻地聊着生与死,爱与别离。她俩说,姑奶奶走过奈何桥的时候,姑爷爷肯定会在那边接她。手捧鲜花,穿着西服,正式迎接他的妻子。像是一阵暖流,我的心突然就被这几句童真的话语治愈了,好欣慰。死亡或许没有那么冰冷,希望你俩能继续携手相伴。
第九天,在送您的棺椁离开之前,我跪在地上认真擦了一遍棺木底面和侧面,我浓烈的思念和爱融在我每一次的擦拭里,希望能让您干干净净地离开,您那么细致,我想您也会喜欢的。所有仪式结束后,我们一家人都在庄廓里聊天,时哭时笑,像刚刚从暴风雨中走出来的动物族群,来到温暖安全的地方互相依偎舔舐伤口。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家庭的意义,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在苦难来临时相互支撑渡过难关,在风雨过后彼此安慰治愈心灵。我的家人们不会煽情,尤其不愿直白的表达情感。但其实在关心彼此的每个眼神中,我们早已拥抱了无数遍;站在家人身边的每一刻,心中早已为对方撑起一把伞。
最后,我本来希望您能多来我梦里看看我,可是他们说您老回头看会对你不好,无牵无挂奔赴往生路才是最好的。那还是算了,不用来看我了,我只愿您好,您好就足够了。
癸卯年 兔 四月初五 佳儿孙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