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人生不过是一场矛盾的、充满遗憾的旅程而已,这里面还掺杂太多的不合理。
小屁孩时吧,尽管生活异常清贫,却天性顽劣,整天想的就是赶紧做好父母安排的活计,装饱肚子,和小伙伴们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跳脚杆,然后,在父母的吼叫声中吸着鼻子回家睡觉。哪个会担心作业没写完?考试是否及格呀。
等晓得书中有黄金、书中有前途和命运的时候,初中都快要毕业了。
我们的老宅,我们的爹。
于是,初中毕业勉勉强强考了个普通师范学校。好在享受了那个年代的政策红利——国家包分配工作!
普师毕业便端上了铁饭碗——成为家乡初级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
实现了“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自由生活,自己更野得不像话:只要周末,保准就干哪些上山采摘、下河摸鱼的事,也怯生生地往城市灯红酒绿的地方攒一攒,哪会想应该回家帮帮父母,姊妹中也伸手帮衬帮衬啊。
再长大,又是恋爱、结婚、生孩子,不亦乐乎。
等切身感悟到亲情就是躺在血泊里的牵挂和爱惜的时候,很多机会已经错失,父母也老得只剩下归期了。
给予我们生命的父母大人。
有的缺憾,注定是终身不能弥补的啊。
对妹妹的亏欠,是最让我内疚,也最没勇气说出口的。
妈妈44岁的时候才生下妹妹。70年代初的农村老百姓,天天山毛野菜充饥,还不得吃饱。
过分的生产(妈妈之前已经生了8个孩子,夭折2个)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妈妈身体内的精血早被透支、被掏空,妹妹像面瓜藤尖尖的小败瓜——营养和水分都严重不足。按大姐说的,妹妹生下来时候细脚长手,一脸一身邹折着,像只瘦戳戳的长脚青蛙。
勤劳智慧的父母大人。
妹妹遗传了爹的高个子,娘的瓜子脸,本该是个美人胚子,却因先天不足,后天也没得营养补充,整个人没点精神,焉不拉几,走路像小猫样悄无声息,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哼,头发茸而黄,哪哪看,都是只小败瓜呀。
从娘胎带来的内体之热导致妹妹的人中时常辣乎乎难受。她便用舌头把口里的唾液推出,用右手食指的中间部位把吐沫推到人中不舒服的地方擦,以此获得片刻清凉。久而久之,人中被她自己的口水擦得猩红炸裂,甚至渗出小水珠雾,她常揪着妈妈或者大姐的衣角说疼。
上嘴唇距离肠子还远呢,哪个会在意妹妹的疼和无奈?
严重的营养不良,妹妹(一排右一)长得像株弱不禁风的小草。
妹妹从村小毕业,没有考上初中。
那时我读师范二年级,她回家成为全劳动力,和父母一起承担起供我和姐姐读书的重任。
我回乡教书时,妹妹离开课堂不过一年。如果我有意识,利用自己初中老师的身份跟学校领导申请申请,将妹妹弄到初中课堂读书是完全没问题的。那个时候的农村家庭,刚工作的长兄长姊带着弟弟妹妹读书的例子实在不少。
我具备这个条件,但没去做。
不但没去做,是根本没这个意识,哪怕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是何等的自私!
偶尔回家,见到妹妹,她像头牛样,早出晚归,挑、背、拿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却很少与我交流,就算目光意外相撞也马上移开,我读出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羡慕、期待和忧怨.....那眼神,至今忘不记!
有个周末回家,妹妹出山干活计去了,我在她的枕头下翻到她写的日记,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不少,大概的意思是说,父母整天吵架,哥哥姐姐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她很孤独,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真想一死了之之类的。
家乡的味道
妹妹的日记刺疼了我,第一次产生应该帮帮她的想法,但只是那么一瞬间,过后就忘了,也没跟姐姐们交流商量,再次错过机会。
有年夏天,妹妹称肚子疼,开始只是慢悠悠疼,几天后上紧了发条,疼得在床上打滚。寨子里的草医出出进进地把脉:闭着火啦、冷热不均啦、吃隔食啦等等各种判断、下药,终究没见好转。恰逢,嫁在思茅郊区的二姐的孩子周岁宴,父母便带上妹妹,顺便去医院看看她肚子疼的毛病。
阑尾炎,并且已经穿孔。
“你们做父母的心真够大,都已经穿孔,一肚子都是浓,再拖就死人了!”医生丢下这句话就把妹妹推进手术室。
这件事在我们家里引起不小震动,原来,一直不语不言的妹妹也会生病。
家乡的味道
家兄做出榜样,他把妹妹带到他工作单位的食堂打工(那个时候还没有“打工”这个词,称去帮学校食堂做事情,临时工身份。)
这是个中专学校,像小鸟样的学生叽叽喳喳地满校园飞来飞去,老师们个个干净利索、抬头挺胸,这个与老家有着巨大差别的环境和人群考验着本来就没有自信的妹妹,她更加卑微和无措,却从不在哥姐面前开口求助。这应该也是妹妹很孤独很茫然的时刻。
我们却继续冷漠着,继续熟视无睹着。
我们的家乡。
我们家姊妹有这样一个习惯,除非危及生命的选择和考验才会相互通报,平时都是报喜不报忧,不把自己的难向其他姊妹诉说。谁的肚子里没有苦和难啊,都嚼碎了咽下肚,都只把开心和美好带给大家,包括现在也如此。
这就是一娘同胞躺在血泊里的相互怜惜吧。
食堂工作不算轻松,在世人眼里是底层人的活计,妹妹却很珍惜,做得认真仔细。在灶台上忙绿、在猪圈里喂猪冲洗猪圈,她都做得一丝不苟。
就这样,她吃食堂饭,住集体宿舍,小心翼翼地踩着城市单位的节奏方式,努力地适应着、努力地融入着。
晚上,她坐在上铺自己的床上,放下蚊帐,一手捏着铅笔,一手抬着字典,一个拼音、一个字地默读认字。
直到现在,我的梦里还老出现这个场面:去那个学校的厨房、猪圈或者宿舍里找我妹妹,可老找不见她。
以姐姐的身份和使命去看望妹妹,是因为她在食堂做事不小心打翻了一大盆刚出锅的菜汤,泼在右脚杆上受伤,受妈妈的委派而去的。
妹妹嘴巴紧,信息又不通,她受伤半个月家里才晓得这个情况。
妹妹穿着雨水鞋,系着蓝色的围腰,歪着腰杆,从猪圈外一桶一桶提水进猪圈冲洗。“哗”,一桶水冲下去,那群被妹妹喂得毛光水滑的大小猪便撒起欢来,不停地在妹妹身旁撺掇,发出欢愉的哼哼声。妹妹捏着塑料扫把,在蹦跶的猪中间快速而巧妙地清扫着。
等收拾好猪圈,她才提着猪食桶,一瘸一拐地领我去食堂买饭吃。
她受伤的右脚杆用纱布包着,说这样可以避免被裤子布摩擦添新伤。
回到宿舍,我强行打开纱布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右脚杆正面都被烫坏了,没有皮,只有鲜红的还不时冒出小水珠的肉......这么严重的烫伤,妹妹只在学校卫生室买点药膏擦擦,一天天挨着,这得有多痛啊!
我的眼眶红了,帮妹妹重新把纱布包上。一株水滴掉在我的手上,这,是妹妹的泪珠。
上世纪90年代初,妹妹终于攒够6000块钱买了个城市户口。一个月几十块钱的收入,她是如何攒出这么多钱?我不敢问。
对于已经吃上商品粮的我,是理解不了妹妹要买一个城市户口做城里人的愿望和渴求的。
穷人的孩子,自小便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那就去努力、去奋斗、去争取吧!
从内部得到个消息说,有个做地方药材的小企业要招工人,没什么门槛。我便提着几个苹果,带着妹妹跑到那个企业负责人的家里,力推荐妹妹,请他给予机会。
没有背景,没有推荐,不懂得人情世故,那个领导以各种理由搪塞:开始说妹妹文凭太低,胜任不了;后来说,他们要招懂点专业知识的,方便开展工作;再后来又说,他们想招男性,企业工作累,女娃娃苦不得吃....胆小怕事的我第一次有那么大勇气,各种磨蹭,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赖在你家不走的架势。
最终,这个领导被我们最笨的办法打动了,说:“那,你下星期来上班嘛,好好做噶!”
在我们的老宅里。
自此,妹妹终于解决了“临时工”的身份,也成为“敲钟吃饭,盖章拿钱”工人,算是真正跳出农门。
虽然工资很低,每天坐在培养室里组培各种药材种苗,手被药水泡得发白脱皮,妹妹还是像只快乐的小鸟,在自己的天空世界里开心飞翔,她压抑多年的光芒和美丽完全地绽放放出来。
原来,妹妹是如此风趣幽默;原来,妹妹也可以如此这般地自信和开朗大方;原来,妹妹可以把肌体的劳累如此轻松愉快地化解!
长开了的妹妹,是个靓妞。
妹妹把她普通平凡的生活过得节简而精致:她的家一年四季保持干净、整齐,连个塑料袋都洗得干干净净地收留好,重新拿出来用的时候像新的一样;她家的小阳台一年四季有花开,有蝴蝶飞来; 一只小蝌蚪样大的乌龟,她养了13年,长得有两巴掌宽,还会听主人的话呢,叫它吃饭就伸出头来,叫它睡觉就把脖子缩进去。
妹妹的小阳台,四季有花开。
妹妹养了13年的乌龟。
妹妹的勤劳也是让我无地自容。
她把单位各种计件的活计带回家来做,除了苦点钱之外,她说晚上闲可惜了。要是没事做她就在屋子里转出转进,很不安心的样子。
家庭姊妹经常聚会,只要妹妹在场,她绝对是动手的主角之一,一直要把碗筷都收洗好她才停下来。
妹妹最不能忍受我的邋遢,过段时间要跑上来帮我收收家,总提着她做好的菜、水果、或者各种家庭使用的清洗剂,反正从不空手。
妹妹给我做的炒奶浆菌。
我女儿读高中那会,她常把三四种水果切成块用盒子装起来送到学校给孩子吃,里面的牙签都放得整整齐齐......我习惯了享受妹妹的各种好。
妹妹给我女儿弄水果。
喜欢在太阳升起、夜幕降临的时候心怀感恩地默念:感恩父母的养育,感恩上帝赐予我七姊妹,感恩神善待了我的小妹妹!
岁月摧毁着我们姊妹妹的容颜,而彼此的牵挂和珍惜却越来越深(后排为妹妹)。
小家好了,大国就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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