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面对一个充满了新的可能性和海阔天空的希望的世界,作为一个墨西哥裔的美国人、哈佛的毕业生,生活中最有可能做什么?
答:让人失望。
我这样一个三十一岁的年轻人,尽管有一个格外长且格外傲人的简历。却总是极为害怕让我的双亲失望。我的父母在挨饿和受歧视的环境中长大,一辈子也没能取得什么成就,就盼着我哥哥、姐姐和我能有所成就,也算是一种补偿。
至于我,进入了我们国家名望最高的大学,从这里毕业,起步不错。问题在于,我选择的事业发展方向与他们为我挑选的道路完全不一样。他们一直期望我心无旁骛地当个律师,而这个选项在我看来简直不敢想象。我爸爸当了一辈子警察,特别敬畏律师,把律师看得至高无上,一直督促我朝这个方向努力,把他的志向当成一盘菜,强迫我咽下去。
可多年以后,我违背了我父母高大的理想,一路磕磕绊绊,现如今走到了一个我从未梦想到的地方。
我成了一名作家。
这条路走得并不轻松,经常充满了焦灼和疑虑。我也常常心生退缩之念。这期间有一个道理我一直没明白过来,那就是这个选择从根上讲绝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所走的这条路不管有多少坎坷难关,却是命中注定的。
直到我对自己承认,尽管我从小接受的就是要出人头地的熏陶,我还是宁可当一个苦苦奋斗的作家,也不愿当一个成功的律师,我才感到如释重负。如今道路已经开通,我已经知道我有能力靠我钟爱的事业过上舒服的生活,我知道我该干什么,心中无比满足。
但是对那些骚动不宁的日子的清晰记忆仍时时咬啮着我。那些日子已留在身后,但离得并不远,还会经常冒出来骚扰。
譬如,我还记得两年前跟父亲的一次吵架。那次吵得特别凶。冲着电话线的那一头吼叫、咒骂、大发雷霆,每一方都想盖过对方的闹嚷,让自己的话被对方听清楚。这样的戏码每年都会适时地上演两、三次,无一例外都是以父母的关怀开场。老人斟酌着词句,想减缓接下来的教训的冲击力。
“你妈妈和我都挺担心你的。你挺不容易的,我们都清楚。”
是啊,是不容易。从一开始就不容易——比我当初想象的更不容易。那是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决定要全力以赴地从事一种其他很多人只是将其当成业余爱好来钻研的职业。也许冷静地想一想,的确应该仅仅把它当成一种业余爱好。
毫无疑问,以此来维持生活难于上青天。身为自由作家,我差不多每天都在码字,把并非约稿的杂文、评论通过传真发给我选定的一批报纸和杂志。有时会收到支票。但从来没像账单那样可靠准时。所以我又回到我的老家、蜷缩在加利福尼亚中心的圣华金谷生活。我在我女朋友家里栖身,偶尔出去找点儿事儿干,在为穷人开办的乡村小学和中学代课,一天挣七十五块钱,以支持我的日常写作。我也受邀去大学校园里办讲座,收点儿酬金。以前我曾在洛杉矶当过电台脱口秀主持人,现在我有时候也去本地电台客串一把。这就是维持我写作的所有手段。
除去为了生存临时应急的一些活儿,只要有可能,我也会把精力投入到一些需花费较长时间的写书计划上。在我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写出并出版了一本书。现在每个星期我都会花几个小时用来琢磨新的想法,写下新书的构想,这样我有可能再获成功。之后就是等待、等待、等待;最终等来的就是如雪片飞来的来自看不上我的出版商的拒绝信。于是我又敲击电脑,重新开始。
“你这样还要过多久?你不是做事;你是在挣扎。你妈妈和我都想看到你成功。”
我想看到父母再次为我骄傲。当了九年的自由作家、撰稿人、讲师、多家大报和全国性杂志的投稿人、电台脱口秀主持人、兼职教师,我还在为付账单、尽义务挣扎。
最后一年的春天,我终于忍受不下去了。不是忍受不了写作,而是忍受不了我写作的地方。我曾经像决心当一名作家那样决心成为我家乡小城的一员。但我的目标似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一直把我不远离我的根脉的愿望归因于我对我同学的负罪感,还有我当年身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总有一种小城镇机会有限、只适合平庸者的意识,因而迫切地想离开家乡。一个简单的事实便把我深陷其中的困境揭示出来了:圣华金谷只能容纳有限的几种职业,而我的职业显然不在其中。
我突然明白了,我不可能把两个目标都实现。我只能选择其一。我选择了写作。
于是,我怀着勉强和凄惨的心境,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小城之外,给各家报刊的编辑写信,希望在我离开山谷后,其中哪一家有兴趣给我提供份工作。不到十天,我收到了一张飞机票和两天的酒店住宿单。凤凰城的《亚利桑那共和报》约我过去谈谈。两个月后,我得到了一个待遇丰厚的职位,还包括一笔安家费。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既雇我当记者,又雇我当专栏作家。我的雇主打破了新闻界的行规,允许我做其他报刊都很排斥的事情——发出我自己的声音。
我还清楚记得我拿到聘书的那个日子。站在淋浴的水中,我的心回想起了这九年来我承受的一切——一切错误,一切折磨人的琐碎平庸,每一封拒绝信,每一张催账通知。我为自己骄傲,我没有失去追求理想的力量和勇气。宽慰、自豪、快乐交融于心,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我天天待在编辑室,周围其他人也是靠书写文字为生活打拼。我们有手机、寻呼机,还有开支账户。我的薪水是去年的五倍。我不用靠教书谋生了——我也卸下了“照料孩子坐巴士的责任”。不过我还在办讲座,主持电台的节目。我还要写更多的书。
不过最让我满意的还是得知我爸妈最近这些日子睡觉很香甜。他们又为我骄傲了。
即便成功是最好的报复,它也比不上最近的某一天下午我父亲说的一番话那么令人舒爽。我们一同驱车回家。车子驶过山中我小时候我们一起钓鱼的地点附近。我们在一家老杂货店前停下车。我爸爸跟在柜台后面堆叠罐装食品的一位老汉拉起了家常话。
“俺们是下午过来的。”爸爸说道,“想来看看水位有多高。或许过几天就可以来钓鱼了。”
“那是我家小子。”他指指我,说道。
“他是个作家。”
原作者 Ruben Navarrette J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