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告白】那帧弥足珍贵的黑白照
——纪念母亲诞辰110周年
当再次看到这帧斑驳陆离却弥足珍贵的黑白照之时,我的双眼又被泪水模糊了,因为它是我母亲生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场的合影,迄今经历了61个春秋(图1右)。
(图1,左为翻拍后的母亲遗照,右为母亲生前唯一在场的合影)
母亲姓曾,讳德英,生肖属牛,于民国癸丑二年(1913)四月初九,出生在湖南攸县坪阳庙桐岭冲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母亲幼时仅上了两年学,但聪慧贤淑,能说会道,记忆力强,擅长心算。她成年之后,纺纱夹麻,纳鞋缝补,皆为好手,经人撮合,出嫁到八九里之外的大桥崇阁冲,与吾父结为了终身伴侣。
寒来暑往,生儿育女(图2),父母毕生传承了“克勤克俭”的家风,崇尚着“唯耕唯读”的理念,常用《增广贤文》中的“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等警言警语告诫子孙诚实为人,积极上进。
(图2,中为二哥,左为笔者,右为姐姐,摄于2010年,痛惜的是大哥已于1995年病故)
长辈言传身教,后代潜移默化。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父母的积极引导、全力支持下,二哥湘成以优异成绩考入攸县师范之后,我们大家庭上行下效,蔚然成风,尤其是从国家恢复高考至今,父母位下直系亲属及配偶,已具有大学专科以上学历的达20余人,其中获得硕士学位5人,博士学位1人。孙子文彬夫妇均留学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并双双回到上海工作,曾孙肖煜已从美国北卡莱纳州大学毕业回国就业,曾孙斯宇目前正在美国就读。因而,我们这个大家庭被邻里乡亲誉为“一门四留美”(图3、4、5)。
(图3,系大哥怀生一家,二排中为大嫂,摄于2002年)
(图4,系二哥湘成一家,前左为二嫂,摄于2011年)
(图5,系笔者一家,中为老伴,摄于2022年)
为了感恩、追思、缅怀父母,我们家于1993年经过多方的努力,好不容易在攸县县城建起了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乔迁之后的第一件事,我便利用节假日专程到乡下老家,给已故的父母办理了“农转非”事宜,请人用上等木料并漆上了“中国红”,为“考妣”双亲特意制作了一个牌位,捧回了县城,置放在家中。两年后,我想方设法在他人的指导下,亲手给母亲翻拍了一幅遗照(图6),将其悬挂在厅堂的正中墙上。从此,我终于实现了这个多年梦寐以求的夙愿。
(图6,系多次翻拍后的母亲遗照,摄于1995年)
事情的缘由还得追溯到我的童年。
那是1961年,我国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天命”的父亲,不幸患上了水肿病,后因无钱医治,于农历六月二十二日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当时我还未满6周岁,迄今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儿?在我心目中一直比较模糊,甚至陌生。因为父亲生前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也没有与人合过影,英年早逝,音容顿失而给我们后代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
为了汲取这个教训,兄嫂们多次商量要给还健在的母亲留个影。可是每当提及此事,总遭到母亲的反对,其理由是:当下,她的身体还很硬朗,在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人世。眼前,家里人的温饱都成问题,不去照什么相。另外,她听别人说照相会“吸”人的血液,因之担心招致损身败体,得不偿失。
我7岁那年,姐姐与我同在大桥完小读书。初春时节,姐姐已上六年级第二期了,班上要照毕业合影,学校便从邻近乡(当时属丫江桥公社)请来了一位专业摄影师。我家离学校不远,乘课间休息之机,懂事的姐姐拉着我一口气跑回家,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二嫂子。她答应动员母亲去照个相,最理想是给母亲来张单人照,可是母亲就是不松口。后来,姐姐背地唆使我在母亲面前又哭又闹,这一招果然奏效。母亲总算勉强答应照个合影,虽然当时大家庭还有多数成员不在场,但总比给她单独照要划算得多。
母亲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换上了一件比较陈旧却很干净的大襟(即布扣子式)白衬衣,外面穿了件青色罩衣,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学校后面的菜园里。也许,乡下人前来摄影的寥寥无几,那个摄影师傅在此空等了很久。只见那台座式照相机用差不多一人高的三脚架支撑在那儿,一块外黑内红的方形厚布覆盖其上,只露出了一个呈灰褐色的镜头和一根长长的黑色快门线。
照相快要开始了。在摄影师的安排下,母亲端坐在中间,系着红领巾的我和比我小一岁的侄子和平站在母亲前面;姐姐和二嫂子以及她半路上遇见的二弟易乐群也加入其中,并站在母亲两旁。大家挺起腰杆,全神贯注地对着镜头。摄影师首先把头钻进覆盖好的厚布里,好像玩魔术似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在上胶片。接着摄影师右手握着连接在快门线上的橡皮球,随着他“一二三”的口令声,“咔嚓”的快门声,合影终于照完了。
大概过了十几天,合影照片出来了。这是一张大2吋黑白的,我们大小六人,各自的脸部在照片上只有一粒绿豆那么大。照片上虽然人数不齐,算不上标准的“全家福”,但毕竟已成为我们大家庭三世同堂的一个缩影(图7)。
(图7,系经历33年后翻拍放大照片,二排中为母亲,左为姐姐,右为二嫂子;前排中为笔者,左侄儿和平,右为二嫂子之弟易乐群。该原图摄于1962年)
从那时起,我常常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自己学会了照相,一定给您多留几个影哈!”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母亲为了把我和姐姐拉扯大,她始终以牛一样的执着与耐力,不仅一直坚持守寡,而且常常起早贪黑,忙这忙那,譬如喂猪、养鸡,种菜,纺纱,夹麻。逢墟赶集之时间常做点小买卖,赚点差价钱,来维持生计,供我读书。由于积劳成疾,母亲渐渐患上了哮喘病,身体越来越瘦弱了。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姐姐出嫁了,大哥的儿女也相继长大了,二哥与我都当上了民办教师,全家人的日子总算过得去。当看到母亲这般模样,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家人又提及照张“全家福”。可是母亲对我的兄嫂说,若要她照相的话,得等她恢复了身体,有了精神再说,万万不能因她的病态影响了“全家福”的效果。母亲对我却另有一种说法,她要亲眼看到我结婚成家。否则,她是不会照相留影的。
谁料,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病入膏肓,日趋严重了。1976年农历十二月十七日凌晨,年逾六十又三的母亲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我们一家人捶胸顿足,悲痛欲绝,尤其作为母亲中年得满崽的我,更是撕心裂肺,俯首恸哭:“娘,你为何不等到我成家立业呢?”“娘,我曾答应您等我学会了照相,给您多留几个影,您却为何走得这样快呢?”
人死不能复生。对于活着的人唯一办法则是寄托哀思,化悲痛为力量。在布置母亲灵堂时,按当时农村丧葬消费水平,凡有老人逝世的,除了一般大众化祭奠之外,能在灵堂安放上一帧或照或画的不需一尺见方的遗像,就够时髦的了。可是我母亲生前唯一的,就是和我们照的那张大2吋黑白合影照。怎么办?亲戚朋友提议带上那张陈旧的合影照,跑到邻村请了个专门画像的,用放大镜和画笔临摹了一张遗像,再买个小型玻璃镜框嵌着放在灵堂。母亲这遗像虽然不是很像,总算暂时了却了全家人的一桩心愿。母亲被安葬后,我们按照“长兄当父”的风俗,把那张临摹放大的母亲遗像置放在大哥家的厅堂里。
1979年国庆前夕,我与工作同行、情投意合的她结为了终身伴侣,次年生下一个女儿。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我被考试录用为公办教师。1988年8月,我荣幸地从乡村学校调到中共攸县县委机关工作。1990年,我被组织上送到了湘潭大学中文系脱产进修,所学的是新闻专业,其中一门课程就是摄影。为了尽快掌握这方面的知识和操作,我拜了好几位老师,手把手地教。从此以后,我不但经常有文字稿件跃然纸上,而且间常有新闻照片见诸报刊(图8)。
(图8,系笔者所撰写回忆母亲的文章,登载于2013年6月《攸县印象》上半月刊之影件)
“我如果学会了照相,就一定亲手给逝世多年的母亲照张遗像!”我的想法得到了株洲日报社资深摄影记者蔡振生的赞同和支持。蔡记者当即应允,就在报社摄影组暗房里由我直接操作,他在场外负责指导。我先清洗老照片,再烘干、翻拍,冲洗,又烘干、翻拍、放大,最后修改。反复经过多道工序,终于给母亲制作了一帧貌似粗糙却很珍贵的遗像,为子孙后代留下了永久性的纪念。
初稿于2013年4月12日农历三月初三
修改于2023年5月27日农历四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