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碑堂群发出喻嘉言文献研讨会上笔会挥毫场景,鄢老师很喜欢一个人写的行楷书“大医精诚”,赞叹有加,继问这个人是谁。
此人名为余荣。
昨日在北京路近瑶湖大桥的小别墅群“姜喻堂养生馆”的中医人聚会中,一人忽然中途被导入席,我一看,认识,而愕然不能立举其名字。后明白是把他和我曾经的学生、同样和医界有交集、拜洪都中医院骨伤科名医盛淦新先生为师的万义鹏搞混了。这位身高较矮,脸稍阔,有江湖风霜,和万义鹏有些像,却是另一人。
他不知群内唯有我已经认出他,眼光掠过众人,默然入席。
我招呼他:我几十年前即认得你!在你少年时和一群老者当街卖对联时即识得,我还见过你爸爸!
我1990年刚开始上班时,每天必从船山路侧濠上街骑车到青山湖西,下班即取道青山路、叠山路、苏圃路、永叔路、船山路返家。
刚工作半年,从学术氛围不浓而迷茫的大学出来,心情大好,待人接物皆阳光富善意的气息,为学校教务处的小领导所喜,吸收进科室搞行政。那还是手工刻钢板蜡纸的时代,能写一手毛笔字的年轻人算稀罕的,我在教务处常专主此事,觉得同事目以秀才,挺有荣光,蛮得意的。
当发现数年后不用我了,转用一沉默寡言而听话的写字蹩脚的数学老师(这个男老师人实诚、很好),若干年他们也很相得,就发现在水池样大的单位里自己的得意、自居为小部门内干城,是何等的可笑浅薄。
这也是我以后睥睨傲岸、无视利害、任情行事的一个宿因。
我每天喜欢下班一路上观摩店面招牌,揣测结字、笔意,最大的看头,是骑车拐到苏圃路,看八一公园围墙外的卖字书摊。
那时候滕王阁初建,榕门路尚未形成书画一条街的气候,更无由此衍生的站前路古玩城。八十年代末期,也几乎没有现在这样专门以书画为生的职业书画家。
一般善于毛笔字的,多是在老式的工厂里有文宣工作经历的人,比如出板报,写新魏体宣传字,一般是一个单位里的名人。
可能在八十年代末期,这些人在企业改制的浪潮里或者转岗、或者退休,或者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即在八一公园的围墙外,各自占一段围墙,用绳子绑缚一批对联,一张桌子,或一个三角支架架个板子,在这里人行道上卖字,也没有后来常见的嚣张城管驱赶骚扰。
他们最好的日子是春节,那时候南昌还作兴贴对联,因为房屋大批改造前,旧门旧户的过年不好看,没个喜庆味。贴个煊红的对联,有除旧布新热闹的喜气。这对联最好是毛笔现写的,不要印刷的。亦善文墨者要去考较写字师傅的学问、以此来切磋文艺的倒是少,更多的是觉得印刷的千篇一律,没有技术含量。
像奔驰车和劳斯莱斯,有身份的尊贵东西总是手工的,经济学上属于稀缺品,九十年代我们享受不起国际高档车,但平民在对联上体会一下级别差异的快感,还是不难做到的。
这个好日子很短,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就往墙上鱼鳞般挂了大长串对联,从腊月二七下午开始进入生意的高峰,字写不赢,钱收不完。到大年三十下午近乎疯狂,写得没法去挑剔,人抢了一幅有字的就走,也不管字好不好了。到断夜边六七点还有人匆忙赶来,在遍地爆竹山响、华灯初上夜里买对联贴的,就破了的纸张,也十元二十元的给写一幅买回去贴了。
一般高手可以在腊月这个时段赚到三千元钱,那个时候工资是两三百块。
但是不能月月过年,平常如果不做别行,就只有给人写海报、广告,也挂着几幅卷轴、中堂,比较接近高雅的书法。碰到有人写婚联、寿联,就是碰到好生意了,纸张和字要精巧,体量不大,花的心思却要精细,表现形式要雅致。用香蕉水调金粉写字,或漆黑浓墨的字上,精心撒上剪碎的彩色玻璃纸,这就俗艳了。这个喜事吗主家一般不计较,打赏的也多一些。
我原来即在这里初见余荣,他是我频繁造访此地,后来入驻的卖字人。
两三百米长的八一公园镂空水泥东围墙,大致容得下七八个写字的摊位,余荣的靠花园角这一边,他和胜利影剧院的老张邻摊。老张在所有卖字人里是年龄最大的,七八十岁的昏耄老人,行动迟缓,穿的棉衣也厚,偶尔孙女在旁边帮忙张罗收拾吆喝。
但老张的字,在各年纪的卖字人中是通抹,这个“通抹”是老南昌话,“一把噠”,没有人不服的。
他的字,还是颜真卿的颜体,不过进行了改造,字的中宫很紧。像启功的字,虽然细痩,字却不散,同样是中宫收紧上有独特的处理法。
这就使老张的字显得比字帖上的颜字更妥帖却平整,他还在笔画的衔接上带了点行书的连笔,就更为清正、活泼,老张一出来,生意多跑到他这老人摊位上来。
老张是胜利路上的胜利影剧院的舞台美工,所以有一手好字。我有几年很沉迷老张的字,有回到犁头嘴我二姐夫家,在这七门九洲十八坡之一坡(砧头坡)的地方,看到我姐夫对门的红砖二层楼人家,居然贴了老张的金粉春联,很表钦佩。姐夫说,邻居讲这个老张是他们家舅舅。
老张却对旁边二十不到的少年余荣有赞许的话,说和他自己的字各有千秋。
余荣那时候还是个清新的少年,青年都谈不上。他摆个摊,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父亲跟一起做后勤。他父亲也写得两笔,我看了,却以为其字俗,没有灵气,功底不深,远不如余荣的字清雅。
余荣一出场其实是行书,王羲之、赵孟頫那一路的行楷,所以结字倚侧,有很清晰的运笔、运腕子路数,运笔平实、厚重、挞下去的老张就没有他的活泛味道。
余荣自说读书读不进,书法却很好,所以和父亲在这摆了个写字摊。他年少,恍如速成数十年功力的天才,所以也很得买字人的追捧,生意也好。
然老张毕竟老了,不数年以后慢慢就稀见了,倒发现余荣的字变了和老张差不多。他慢慢也成了端正的颜楷,中间一横画喜欢牵丝连笔,十数年后,字体厚重、枯辣中缺乏一点润,真快成另一个老张了。他的字,便是今晚所见“大医精诚”这风格。
文史专家王令策先生在姜喻堂观摩书法
我年轻时颇有多年沉湎书法,一日内练字一箩筐,后来悟到练字一年,所得不如读一年书,即减少了书法的练习,挤出时间来读书藏书。一年读书,知识面拓展很多;练一年字,只是手技更好些,有时提高还不明显,甚或还没有进步。我后来选择自己的道路,慢慢就从书法转到文史去了,坚持个十多年,成了现在的我,书法一般般,有时以文史研究称。
余荣的状况,是几十年都浸淫在书法里,我今接触他,发现他还临着中国画,我觉进境似并不宏深,从自署“书画先生”看,仅以书画称,实尚未尽其才,他其实读些书可以做得更好。
我还能记得起来的八一公园卖字人有几位:一位有五十多岁,瘦高个,叫做聋子。他的字很峻爽流利,但结字较为古怪,笔画线条像北魏书中的圆笔《郑文公碑》,但他的圆笔魏碑里面夹杂了行书的连笔,有时结实流利里就表现出蛟龙岌相缠的气势,特性鲜明,别人仿写不来。
他写的条幅,多年后我琢磨,评价倒反而低了,以为圆熟中少了读书人的自然,初观惊为天人,然时久则不足以传世。后些年见有他这种条幅流出,感觉到聋子是下世了。
卖字人中尚有一位女性老太婆,也就是我二十来岁刚工作,她五六十从正式岗位下来卖字,不知是怎样的生存需要,使她要在男人打江山的地方占领一席地。
她的笔画很软,字虽成形却不太立得起来。恍如南昌旧书市场大头、老魏、老蔡、舅舅、外甥是高手,却旧书市风水尾时,记者只找到了女老板老李去采访,而这女客的书并不出众,我们以前逛书市一条街扫街,是不大在这个店盘桓太久的。
搬嫁妆的哪个是我啊
我学校的兄弟陈炳泉结婚照中有一张我年轻时帮忙搬嫁妆的照片,把我们都固定在那个年代,单元墙上的对联,就是卖字老太的金粉字,依然显眼夺目。
卖字人中有特色的,还记得有一个写小楷的叫做戴天培,江工数学系有个退休后还办研究生强化班的老教授戴天鸣,我老是把这两个放一起记,戴天培白皙刁净而戴天鸣简朴热切。戴是个退休的校长,以格子纸写通篇的小楷,抄写古人文章如《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字势类于文征明小楷,却是自己的一体。王令策老师昨天在席上讲我的字是文人字,戴天培校长的字也应该是文人气息足,但帖学功底尚不够深厚。
买他小楷的不多,因为选题高雅些,也贵。
落拓的旧国民政府文书吴振浦先生也在这里卖过字,以机制纸张写颜真卿字,临写的《张黑女志》有颜字的端正温润,临写的《怀仁集王圣教序》形韵皆正,那个年代能仿到这么像而自然的,几乎没有,我以为他创造性不高,传统功底却最板正的。
我当时住在西湖区三医院附近的张家山,我和卧碑堂群的何红亮哥哥都住在塑料八厂的八层红砖楼房,旁边通将军渡小学的巷子是低矮的民房,这里也有个写书法的,会在八一公园卖字,叫魏国生,他的字我却认为运笔方折,楷法比较板。
八一公园卖字者后期出了个殿军,叫樊老师,他是蒋巷中学的。把子蛮颀长健硕,然到公园来卖字时已是退休了,所以再健硕的体魄也是强弩末的落日余辉,呼吸、体能不算很好。
他的字颀长厚重,笔力非常沉,却不是北魏《始平公造像》一类的石压蛤蟆般厚重,反而是林则徐长条欧楷和柳公权字的结合体,颀长却笔画坚实,乍一看仅觉得是他自己的字体,跳出了颜欧柳赵的窠臼,却也漂亮俊秀,深为大众所喜。现在八一大道江西医学院、江西省中医院旁的那个眼科医院的大牌子,就是樊老师的手笔,这润笔费可能就不菲的。
我的老友铁皮哥,是出身蒋巷中学的,备知底细。说蒋巷中学的那些老师没事多打牌聊天,樊老师没事,就拿报纸练字,慢慢倒练出一手好字了。他娶了后老婆,儿子不太懂事争气,闯祸惹事,樊老师心疼和后老婆生的这个儿子,退休只好出来卖字贴补家用。哪知道很跑火,赚了蛮多钱,然也吃尽了苦头,我模糊记得好像还在公园这儿露天搭棚居住,给儿子还债,后来还给儿子买小昌河汽车,樊老师老了真做不动了,也就这个儿子服侍他。
青山湖西观天庐藏书楼应宗强
2022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