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座席上
吾兄晓东,脸色白净,无络腮髭须,五官端正,四肢活泛,只是身材低矮了些。众友相聚,总有哪壶不开提哪壶者问他身长多少。他不愠不怒,双眼皮下双眸闪动异样神色,不冷不热作答:一人高。问者被怼得难堪,众友先是哑然,继而失笑。吾兄晓东妙语智慧,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初见晓东,缘于一次文学活动。记得是在八十年代末,我因小学老师表扬过作文,又因爱看闲书,竟不知深浅开始舞文弄墨。一个夏日,邻居给我一张油印的邀请函。那时汾阳还没设市,仍称县。邀请函上说,县文化馆有一场报告文学讲座。虽然那邀请函上不写着名字,我也不甚懂报告文学,但很愿意去听听,反正待业在家,闲也是闲着。这便蹬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部件都“活哒哒”响的自行车冒冒失失去了文化馆。在文化馆一所面积不大的房子里,一张铺着旧台布的长桌周围摆了一圈木头椅子,主讲人坐在门对面的正中位置,听讲座的人就围着长桌坐了,我也不知“围着长桌坐”的都是些什么身份的人,只知道自己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待业青年,就坐在靠门处的椅子上,这个方向可以正面看清主讲人面容。主讲人是时任县委宣传部部长的知名诗人吕世豪。他口吐珠玑,彰显大家风范。讲到高潮处,抬臂做许多手势,以肢体语言强化讲座内容。讲到尾声时,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左手边座位上的一个年轻人说,这位年轻人撰写的报告文学已有多篇在省级刊物发表,并屡次获得省级、甚至全国级报告文学奖。部长这样讲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就站了起来,个头不高,头发不甚浓密,穿着也很普通,年轻的脸盘上浮现着有点腼腆、有点羞涩,也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部长让这位年轻人谈报告文学创作,年轻人没有表现出部长那般的激情澎湃,他音调不高不低、语气平缓而又平和地讲了他创作报告文学的心得体会和经验。我记住了这个年轻人的姓名:侯晓东。当是时,这位叫侯晓东的年轻人,个头不高,却顶起了汾阳地域报告文学创作的高度,让我仰视。
我是1989年开始在公开出版刊物上发表小说作品的。有作品发表之后,就受到县文联作家老师们的亲睐,常以业余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受邀参加各类活动。那年被吸纳加入县文联组织的文学创作团队,采写以汾阳贾家庄走共同富裕道路为主题的报告文学集《找回失落的珍珠》。在这个团队里,吾兄晓东是当之无愧的主力队员,而我则是无足轻重的小小配角。但是,不能否认我的创作热情和欲望。我也不辞劳苦走乡串户采访,我也认真笔记并努力收集资料。直到自认为可以提笔撰写时,便不吝稿纸笔墨信马由缰肆意发挥。殊不知,自己不得要领,且还不以为然。乃至该书由马烽老前辈作序,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后,我撰写的两篇,均成了为别人“做嫁衣裳”的素材,名字也排在最后。本就不多的稿酬,沦落为可怜的“材料费”。而吾兄晓东篇幅不短的三篇报告文学却是独立成篇,署名侯晓东亦堂而皇之。我受了刺激,心中不服,这便仔细研读、揣摩,也装了一付谦虚谨慎模样“侯哥长、侯哥短”地唤得甜蜜,当面请教,背后用功。侯哥不善高谈阔论,也不会循循善诱,只是实实在在说他如何谋篇布局,如何取舍素材,如何运用创作技巧等,都是闲聊式的。我却听者有意,结合他的言传,搜寻一些报告文学名篇掰开捣烂地研读剖析。算是小子有点悟性,再有此类活动,仍积极主动请战,最终凭一己之力成篇,又如愿以偿独立署名。如荣耀入选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基石》、《希望的田野》、《闪光的年华》等作品,让我颇感欣慰,也没事偷着乐过。至此,为百年汾中优秀教师撰写,为亦师亦友的音乐大腕张继成老师成篇,皆得好评。乃至后来,与吾兄晓东双双加入中国报告文学学会,荣耀之余,也念念不忘他曾经传道授业解惑。
在黄河岸边
相识相知后就常来常往。出去采访采风也愿意相随相伴,互为取经送宝,勤于交流探讨,助我悄然紧追快跑,于无声处提高。闲暇,他来我家坐坐,我也到他家探访。早先,他与父母住一个院子,我与二老便也熟了。吾兄晓东认为,父严厉,母温和。我则感觉,其父仁义礼智,其母温良恭俭。二老都曾是人民教师,皆热爱汾阳文化。大抵读过我的本土小说作品,对我总是那般热情,也以“比晓东写得好”一类语言表示欣赏和鼓励,让我沐浴二老的慈爱和贤良而禁不住自以为是。后来,晓东兄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和父母分开住了,我和二老的接触也少了些。但是,我每有新作或出版新书,晓东兄都是要拿给二老阅读的,二老也该是我的资深粉丝了。晓东兄的新居简陋了些,但比较宽敞,墙壁上挂了些本地名人字画,氤氲缕缕文化气息。他的爱人很朴实,也泼辣,留着巩俐一样的发型,长的也有些像。他们的独生子冠男侄儿,颇有乃父秉性,背着个半新不旧的书包跑进家门来,看见我在,便说:文海叔,喝酒。我开个玩笑,说:喝嘛,让你妈买菜去。冠男他妈闻听,也不犹豫,就要开门去买菜。我急忙拦下。他家我去得多了,了解的就多,先前他用钢笔写作,继而又用蘸笔,因了笔墨“跑冒漏滴”,常常搞得到处墨渍,乌七八糟,他便突发奇想改用铅笔,橡皮,可涂可抹可改,节约纸张。后来有了电脑,熟悉了许多日子,才开始用拼音打字创作,他的作品便是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他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敲出了报告文学创作的风生水起,却忽而表现出想要“抢我生意”的企图。他觉得关注报告文学的人少,读者更喜欢的是小说作品。于是,一手攥着报告文学创作不放,写出了《留在田野的微笑》、《铿锵的乐章》、《抹去那片疑云》,《雄姿托蓝天》、《金龙腾飞》、《企业家列传:王育钊》等等精彩作品,一手便开始在小说创作的园林采撷果实了。第一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我”二叔《泪珠子滚太阳》的。成篇后,先让我一睹为快,我读了,只说“挺好、挺好”。他就把这挺好的《泪珠子滚太阳》拿到文联,让文联的老师看。老师年纪大于晓东许多,说话直言不讳:这不是小说。吾兄晓东顿时急眼:怎就不是小说?!老师个头也不高,但沉稳得多,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重复说道:我不认为这是小说。吾兄晓东可以接受别人对他的作品提出修改意见,但不能忍受这般武断的“一口否定”。他激动起来有个习惯性的经典动作,那便是左右捋袖子,春夏秋冬不分,长袖短袖不分,喝酒或不喝酒不分,高兴或不高兴不分,反正激动起来就要撸袖子,就要加油干了。他忽地立身,蹦跳着来回走动,左右不停捋着袖子:“怎就不是小说?怎就不是小说?”
老师自有师道尊严,凭他言辞激烈,依然话语不多却固执己见。
其实,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而在吾兄晓东来说,一口否定则是对他文学创作底线的挑衅,难道写了这么多年,连是不是小说都不清楚?脾气使然,奋起反击,也是情理中事。
吾兄晓东面相温和,内在刚烈,只是惯于收敛克制罢了。
早年父母都在乡下任教,母亲身怀六甲仍坚持给学生上课,一不留神踩空讲台摔倒,吾兄晓东便担着早产儿的名声急急忙忙来到这个花花世界。他是1963年生人,属相寅虎。条件所限,打小营养不良,又得割草放羊,喂鸡、养兔。后来相继有了弟妹,他这个家中的“苦老大”就帮着父母照看弟妹。最是长时间为家里抬水或挑水,重担压着营养不良的身躯和瘦弱的肩膀,个子就没有长高。后来,国家落实有关政策,他和弟妹的农村户口转为了城市户口。村里开介绍信的时候,误将他的年龄少写了一岁,寅虎便成了卯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让他在后来的职位上迟退了一年,继续克己奉公三百六十五日仕途光阴才退居二线。回眸人生,恰似村里的寅虎变身为城里的卯兔;虎的雄风少了许多,兔的温和成了常态。然而,兔子急了还咬人一口呢!吵嚷半天也不能让老师承认《泪珠子滚太阳》是小说。吾兄晓东好生气恼,赶上吕梁市文联建党70周年文学创作征文,便以《泪珠子滚太阳》投稿参赛,竟然喜获小说二等奖(一等奖空缺)。此后,相继有“我”奶奶《寡居》和《老哥们》、《人在戏中走》,《潮起潮落》等短篇小说在省地市各级刊物发表,又有《汾河岸边是家乡》、《遥远新疆汾阳人》、《茶是我慢慢走过的岁月》、《诗意画廊那一抹红》、《酒与酒文化让人生飞扬》、《文化守护者》、《问道凤山天贞观》等散文发表和被公开出版发行的书籍收录。期间,与人合著的长篇人物传记《马淑玉》和《李永柱传》公开出版发行。他还参与并主笔编撰出版了大型文化丛书《汾州文化系列丛书》之《汾州风情》卷,又创作歌词十余首及撰写公文材料不计其数。
这期间,他于1984至1988年在汾阳市建筑金属结构工业公司(网架公司)工作,参加过天津十大重点工程天津河西体育馆网架和天津京剧三团剧场网架工程建设,参加过北戴河冶金部疗养院礼堂、金山宾馆餐厅网架工程建设,参加过北京亚运会“大学生体育馆”网架工程建设。后,调回二轻工业局任办公室主任。二轻工业局改制为二轻工业联合总会后,任轻工总会副会长。2017年借调政府办担当秘书工作,急赶公文,加工文字材料往往刻不容缓,文学创作便被冷落了许多,却是练就了另一番本领。个头小,腿不长,走路却不慢;两腿交换频率快速,有行色匆匆之态,显风风火火之势,却从不曾延时、误事。当是多年办公室主任历练而成的作风,也是鞍前马后追随领导雷厉风行处事的素养。终是在2010年无可争议地出任轻工总会会长、党总支书记。又以寅虎之威,卯兔之柔,落实政策,施行改制举措,成功完成传动轴厂、化工厂企业改制和职工医院职工分流安置,圆满化解二轻系统一批涉及信访稳定的历史遗留问题。
人称其侯会长,他却低头看看自己身材,又仰头挺挺胸膛,自嘲:会长不会长啊!拍个合影,请他前排就坐,他却站在后排,颇自知之明道:本来就长得低,坐下就更低了。
会长不会长,大小是个官。朋友托我找会长办个事,这事儿有点违反原则和规定,否则也不会劳我大驾。我兴匆匆去找他了,却被他一口回绝。我颜面扫地,心里不爽,揶揄他:老家雀落在铁塔上,鸟不大,架子不小。其实,我是没有真怪他的,带了“长”、为了“官”,就该这样不徇私情。也许更多的朋友们能够理解他,大家都说他没架子、好说话。“没架子、好说话”好似专属他的广告词,常有人上门求写材料公文,无论什么文体,他几乎来者不拒,皆潜心而为,无偿服务。实在忙不过来,就介绍给文海同志,让文海唱这个“黑脸”。黑脸就黑脸吧,谁让他是兄长呢。如此,吾兄晓东积攒了人脉,赢得了名声,被誉为“侯一笔”;这个一是第一的一,不是一笔勾销的一。
“侯一笔”实至名归。2008年,家严过世,他百忙之中赶来,亲自执笔为家严撰写“门”字挽联。迨至他家萱堂椿庭相继驾鹤西游,我也是第一时间去吊唁,既撰写挽联,又以子女口吻代为撰写祭母、祭父骈文。有过一个小小误解,是吾兄晓东误解了我。那一年,他的耄耋老父在街上摔倒住院,我去看望,老人家有些糊涂,一时没认出我来。我走后,老人似乎才记起了我,念念叨叨:三十里桃花、三十里桃花……老人可能是记起了我公开出版发行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三十里桃花流水》。陪护病床边的是老人次子的闺女,闺女问说:“你不是看完了?”老人家颤巍巍伸出两个指头说:“第二遍、第二遍才看了些……”
老树新叶侯一笔
半个多月后,老人与世长辞。出殡当日,我去送老人最后一程,吾兄晓东却在灵堂前告诉我,他把《三十里桃花流水》放进老人的棺椁中了。理由是,他在整理老人遗物时,发现保存完好的《三十里桃花流水》这本书里还夹着老人亲手放进去的书签……
我说你怎么也不事前告诉我?
吾兄晓东说,我老子到那边还有喜欢看的书,当不会孤独寂寞……
我一时无语。后来多次在文友聚会的场合说起这事,其实是凡尔赛心理作祟,却窥见吾兄晓东面有不悦,又支支吾吾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定是误解了我,反感我的表现。其实,吾兄多心了,小弟的拙作有乃父那般年龄的读者过世前还在欣赏,实感荣幸!倘是乃父把《三十里桃花流水》带到天堂与众仙共享,更是好事、美事。
误解也罢,好事、美事、好美的事也罢,交情在各自的心里,交往便无隔阂。记得那年,我开车带着他去贾家庄赴约,一路相谈甚欢,竟然就过了路口,快到杏花村酒都了,才迷途知返。记得我申报吕梁市十大杰出青年时候,他帮我撰写事迹材料,字斟句酌不厌其烦。又一次是去参加一个文化活动,我把手机丢在出租车上,吾兄晓东比我还急,宁肯不管不顾耽误参加活动,也跑前跑后为我寻回手机。
又在构思大作
人生一知己,吾兄晓东,当之无愧。他退居二线以来,又担起民营企业党建指导员职责,涉足杏花村酒文旅规划建设,还兼职市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太多的忙碌让文学创作的热情不断降温,“侯一笔”大名依然响亮。从不写诗,却应邀出任诗歌协会副会长职务;不懂得书法,竟然被聘为书法协会顾问。而如今,虽然年过花甲,谢顶不毛,唯两边稀疏长发鼎力支援。脸上也多了些皱纹,又因曾患眼疾,看东西常觑眼睛,也戴老花镜。但是,阅历和智力却在与日俱增。我以为,他退休后时间宽裕了些,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却不料又举起了“侯一笔”大旗。他在一个申报材料里说:(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方向,按照目前的创作计划,苦干三年努力创作出版以汾阳改革开放40年为背景,全景式展示改革大潮下各阶层人士心路历程的长篇小说……而我坐实的情报是,他已完成反映汾阳工业历史的长篇历史文化散文《兴工造物》,另有长篇小说《商者无疆》即将收笔。
向吾兄晓东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