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献给离开我们30多年的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时,享年76岁。再过两年,我也到了母亲生前的年龄。
母亲从小生长在农村,一副劳动妇女所特有的大骨架。早年缠过脚,后来放开了。
我家所在的小山村背山面坝,坡上是阶梯状分布的旱地,坝上是明镜般的水田。当地有个不成文的分工,女人只做地里的活,不下水田,因此流传着一句俗语,“女人下田,做一年吃半年”。这其实是对妇女特殊生理条件的照顾性安排,不像外面的一些地方,插秧、收割水稻全是女人的事情。
女人不下水田,不等于就一定比男人轻闲。白天,妇女们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早出晚归。收工后,男人们坐下来吹闲牛、抽叶子烟甚至早早上床睡觉,女人则不然,丢下地里的活,马上拿起家里的活,做饭洗碗、喂猪、推磨舂碓、缝补浆洗。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家务劳动一般看不起眼,似乎也不太费力,但是每一件都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熬更守夜是常态。多少农村妇女,被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累得勾腰驮背,一身病痛。
不论地里活还是家务活,母亲都是一把好手,特别是那一手针线活,村子里鲜有人比。我家七八口人穿的单衣裤、棉衣裤和鞋子等,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做针线活大都安排在业余时间特别是晚上,并不因为做针线丝毫减少所承担的农活和其他家务劳动,只有下雨或是农闲的冬季,母亲才能白天做针线。那时家乡没有电灯,全靠桐油灯照明。晚上,母亲洗罢碗筷、喂好猪、洗完衣服,便点燃桐油灯,飞针走线,常常半夜醒来,还看见她独坐在如豆的桐油灯前。多少情,多少爱,被母亲深深缝进密密的针线里。
小时候没钱买鞋,都穿自家做的布鞋。为使鞋底耐磨耐穿,就用粗麻绳在鞋底上密密匝匝地缝针,叫做“纳鞋底”。家乡的冬季漫长而寒冷,每家都烧火炉。入夜,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母亲在炉边纳鞋底。为了节省桐油,她不点油灯,就着跳动的火苗照明,一边纳鞋底一边摆“龙门阵”,或是讲动听的故事,或是说些谜语给我们猜。火苗跳动,哔剥炸响,欢乐而又温馨。鞋底一般10来层布、近两公分厚,纳鞋底费力费时。母亲将穿有粗麻绳的大号缝衣针在前额的头发里擦两下,用力戳进鞋底,然后用戴在右手中指上的金属顶针,将针顶到鞋底的另一面,顶针顶不过去时,就用牙齿咬住针尖使力往外拔。第一针缝好后,同样将针在头发里擦两下,再缝第二针。如此一针又一针,针脚整齐有序,横竖成行。一支成人鞋底千来针,常常缝断好几颗钢针,有时甚至连钢铁顶针都被顶破。全家每人一双鞋,老人冬天还要穿棉鞋,光纳鞋底就是两万多针。几多艰辛,几多苦累,全在这一针一线之间。
儿女最知道父母的苦累和付出。为了节省鞋子,寒冬以外的季节,我们都尽量打赤脚。黄昏,太阳沉到松柏葱茏的山后,我们提着母亲千辛万苦做的布鞋,去到村旁的小溪边洗好脚,穿上鞋子蹦蹦跳跳地回家。第二天,将布鞋整齐摆放在门后,继续光着脚板,徒步上学,上山放牛……
秋去冬来,农活减少,这是母亲集中时间做针线的好机会。她不仅为自家做,还常常应邀上门帮助左邻右舍做。家乡的冬天是很寒冷的,母亲用两条高凳子支起一块门板,门板上面摆放布料、熨斗、剪刀和针线兜,门板下生一堆炭火,在简易工作台上裁、剪、缝、熨,一坐就是一整天。帮人缝衣服都不计工钱,而是换活路;你帮人家做针线,对方帮你做农活,一天换一天。过年在热切期盼中一天天临近。母亲白天照样出门帮人家做针线,晚上回家给我们缝衣服,还要抽时间做过年吃的甜酒、米花、黄糕粑和腊肉、香肠等。虽然家境贫寒,但是每到过年都能穿崭新衣服,吃可口美食。乡村过年的欢乐和喜悦,至今铭刻在心,难以忘记。
姐姐的婚期选在秋天。从县城请来的手艺高超的木匠,为姐姐做包括捶衣棒、洗脸架在内的全套家具。一个亲戚将脚踏织布机搬来家里,唧唧复唧唧,日夜不停地织布。母亲和针线活同样很好的邻居大婶夜以继日,为姐姐缝制嫁衣和床上用品,有的还外加刺绣和扎染。那被面上的牡丹,雍容华贵;帐帘上的鸳鸯,栩栩如生;门帘上的双喜,红的耀眼。枕头上的“happiness”,我当时自然不认识,后来姐姐把一个枕头给我带到中学使用,学了英语才知道那是“幸福”。
日日夜夜,夏尽秋来,母亲白天绣,夜里缝,手不离针线。姐姐出嫁那天,我为她送轿。高吭的唢呐声中,抬花轿和搬运嫁妆的队伍,逶迤走过弯弯小河,走过村庄与集市。人们目睹那些精美的嫁妆,无不啧啧称道。
送走姐姐,母亲心里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但是却从此少了个做针线的帮手。我们几兄弟一天天成长,屋里屋外,大事小事骤然增加,母亲更加辛劳。1960年冬天特别寒冷,农村从开始缺粮到最后完全断粮。为有口饭吃,母亲动员父亲外出修铁路,自己留在家里,带着我们吃糠咽菜,苦度岁月。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悄然发现,母亲夜里做针线时,头距离桐油灯更近了,身子勾得像张拉满的弓。
后来,我远离家门,只身在外漂泊,从此很少看到母亲在桐油灯前勾腰做针线的身影。母亲60岁时,我把她接来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城里自然不需要再为儿孙们做衣服鞋袜了,但她还是针线不离手,平时给她的零花钱,大多用来买布料,不停地裁这样,缝那样。我虽然心生疑问,但是又一想,做针线是老人家几十年的习惯,短时间难以改变,再说初到城里难免寂寞,找点事情做也在情理之中。
转眼已是古稀之年,母亲坚持要我送她回老家。帮助她收拾行李时蓦然发现,老人这些年默默缝制的,原来是她和父亲百年后穿戴的寿服(家乡叫“老衣”),有寿衣寿裤、寿鞋寿帽、寿褥寿被等。
我禁不住眼眶湿润,心头泛起难以言状的阵阵酸楚。
带着自己缝制的“老衣”,母亲回老家去了,并且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件亲手缝制的围裙。几十年来,我文物般地珍藏着它,时不时系在腰间下厨。
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桐油灯前勾腰做针线的身影,当初看到时是淡淡的忧伤,现在想起来是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