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争吵不休,以至于闹离婚。一个忿气说:“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另一个也绝不示弱:“可以,你要走就走!”我和弟弟吓得哇哇大哭,泪如泉涌。母亲走到衣橱前收拾衣物,我们哭得声嘶力竭。众人也苦劝。最终,母亲并没有离开。她泪流满面地走到我们身边,蹲下来拥抱我们,轻抚我们的后背,噙着泪,痛苦地说:“要不是……要不是有这两个儿子……”
那时,父亲很年轻。他喜欢喝酒,有时喝得七八分醉,不听人劝,骑着自行车在国道上,在呼啸而过的大货车之间走“S”线,骑车跟在身后的母亲载着我,惶恐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心也跟着悬在嗓子眼上。等到回到家里,父亲卧床而睡,鼾声如雷,忽然又斜斜地趴在床沿上,“呜呜”地吐得一地污秽。母亲总是一边抱怨,一边清理。到了半夜,父亲叫水,母亲就倒;父亲饿了,母亲就下床煮面条。
年轻的父亲也喜欢打麻将,打完就和朋友上街山吃海喝。母亲央求他回去,他不肯,母亲就绝望地走了。她一肚子的忧心与愁苦,偶尔才会向我提起:孩子,以后千万别像你爸那样!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最难忘的是母亲那双充满忧愁的眼睛,仿佛写满了哀怨,真是欲说还休!
父亲是一名石匠,带着一个小小的施工团队,常常请大家到我家吃饭。后来,父亲的客户、朋友,都常常成为我家的座上宾。有的,甚至一年来几十次。每一次,都是母亲下厨。我也常常在厨房里打下手,因此听得母亲小声的抱怨:天天带人来家里吃饭,不要钱啊?你的两个儿子都大了,不要攒钱读书吗?父亲一脸歉意中带着微笑:他们都说你的手艺好呢!儿子的钱,我又从来没有欠过学校的……等到母亲端菜上桌,她的不满又似乎被擦掉了,改写成了热情:没有菜,大家多吃点啊!别作礼!母亲就是这样,她总把抱怨与不满都埋进肚子里,对旁人以热情与微笑。
我一直以为,母亲只是一位家庭主妇。直到那一天,我家门前来了一群陌生人,为首的高声喊着母亲的名字。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是来请母亲去演戏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赣剧,江西一带的地方戏。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脸上有着异样的神色,像是害羞,又像是欢喜。母亲推托需要父亲的同意,过了好几天才答应。我好奇得很,原来母亲居然会演戏!母亲就饶有兴致地讲起自己十八岁学艺,师傅百里挑一才选中了她,教她如何演花旦,怎么走步,怎么演唱。我听得入了神。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陪母亲拿着台本对台词。母亲背完台词就捏着莲花指,唱将起来,那声音特别的熟悉而又特别的陌生。让人回味无穷。后来,母亲外出演戏了,二三十天没有回家,我们才知道苦。那时的家是那么的冷清,那么的孤寂,像荒野中渺无人烟的的雪屋。于是,父亲不再同意母亲外出演戏,这成为了她心中的憾事。
后来,我考入县城的初中,寄宿在小姨家。临行前,母亲教导我要勤做事,要舍得吃亏。于是,我常常主动吃现饭、洗碗、压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小姨对我很好,就是有时我做错事时,说话颇为严厉。周末,我回家就向母亲诉苦,闹着不想再去小姨家。母亲总是先安慰我:我了解你小姨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呢。接着,又批评我不懂感恩。母亲总是这样,一次次抚平我青春时内心的波澜。
初二时,我的异性缘很好。一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们骑着自行车尾随跟到我家。面对这些不速之客,母亲一脸笑容地欢迎。待她们回去,在那些洗衣服的大妈嘴里,绯闻传得沸沸扬扬。母亲听到了,一笑而过:我晓得我的儿子,他不会的。等到有一天我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孩,并向母亲坦白时,她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不满与责怪,反倒是淡淡的笑容:可以,不过现在学习更重要!这在二十年前的农村,是极为不容易的事。于是,我唯有一心向学,以回报母亲的这份开明与宽容!所以,我有什么心事都愿与母亲说。
等到我考入重点高中,母亲又喜又愁。喜的是我已经迈入大学的门槛,愁的是在余江当地传播非常广的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位来自乡下的凤凰男——他留在城里,娶了白富美。他母亲开心,乘坐火车赶去城里看看。到了家,白富美儿媳嫌弃她不讲卫生、没有文化,于是他母亲愤而回老家。作为儿子的凤凰男,并没有强力挽留,而是掏出几十块钱让他母亲买车票回去。他母亲一见到儿子掏出来的钱,顿时老泪众横,伤心欲绝……
每次从我妈嘴里听到这个故事,我就不耐烦:“妈,我怎么可能会像那个人那么没有良心呢?”她总是看我一眼,又转头望向别处,讪讪地微微一笑:“你现在当然说不可能,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微笑不是笑,更像是对我不谙世事的怀疑。我又坚决否认,她才稍稍心安。等到哪天闲了,她又像祥林嫂那般讲出来。
“假如,假如那个女孩子家里很有钱,爸爸又有权力,让你做上门女婿,你肯不?”
“我肯定不会肯啦!”
“那……那个女孩子要你这样,不同意就分手呢?”
“分就分呗!”
“那……”
“没有那么多‘假如’,说了不会就不会,你别问了!要不我以后不娶老婆,可以不?”
“你这个傻瓜!”
妈妈这才笑了。不过,我们这样的对话会重复很多次,就像小时候不断重播的电视剧一样。
犹记得,高中那时母亲对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加劲读书!母亲不管我的分数、我的排名,而是关注我的学习状态。等到我高二非常自觉学习时,她才心安。我考进文科实验班,她为我开心;我考进文科零班,她为我自豪。
高考前一夜,一向内心强大的我竟然心乱如麻。我从床上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又悄悄关上。没有想到,这细微的声音还是没有躲过母亲的耳朵,“去哪?”“睡不着,出去走走。”她“哦”了一声,我便走了出来。外面的天空黑漆漆而又茫茫然,飞蛾们绕着昏黄的路灯盲目地飞了一圈又一圈。我百无聊赖地走着,望着那马路上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由长变短,由短变长。影子啊,你可知道此时我的心如水壶中的沸水一般“咵咵咵”地蒸腾?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另一个影子,颈边披着一根根长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等我停下脚步时,它也静止地定在马路上。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母亲。“你快回去,跟来做什么?”我不耐烦地发作着。“这么晚,你快点跟我回去吧,好不好?”她说得很慢,不大的声音里带着关怀,甚至是乞求。我却无动于衷,一意孤行地继续向前疾走,她的影子紧随着。当我奔跑时,她的影子不顾一切地向前跟来;当我停下来时,她的影子里,我看见了一只突起的手臂,一起一伏的头。我于心不忍地喊着:“你快点回去!”“不,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她喘着气,望着我,温柔而坚定地央求着。顿时,我的烦躁便被她的坚持瞬间融化得无影无踪。于是,我缓缓转过身,她也冲着我微微一笑,我们一起走了回去。
从小,母亲都不强势,非常尊重我的选择。哪怕她认定我做错了,她也不会明着反对。她会咽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说。但是,我懂她的眼神,于是心领神会地按照她的意思办。假如我很坚定,她也会转而支持我。犹记得高考成绩出来,只比一本线高几分,我心里很难受,想要复读。母亲听了,她的眼泪瞬间就滑落下来。我懂她的意思,于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重庆的求学之路。
有那么一长段时间,父母不再争吵,于是我一直以为父母的感情变得很好。待我上了大学,没有了那么大的学业负担,母亲才将自己那些年的隐忍向我和盘托出。我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回到家里,他们就像两个闹别扭的孩子向我这个大学生法官一一控诉与申辩,我难以决断。总体上,父亲像山一样,母亲像水一样。山不转水转,所以母亲就迁就着父亲的脾气,自己将委屈忍了下来。
等到我们兄弟俩都大学毕业、成家,她不愿委曲求全的想法再次萌芽。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他们做了爷爷奶奶,她又只字不提。再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她便离开父亲,来到深圳照顾我们。辛劳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她毫无怨言。她从不以自己为尊,样样都让我们做主。她说,你们的三口之家才是第一位的。有时,我与妻子沟通不畅,母亲总是向着妻子而批评我。
母亲很懂我的脾气,处处顺着我。偶尔我回来时一脸疲惫,她并不会问我怎么了,而是为我倒一杯水——她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安慰;有时我很晚才下班回来,很早入睡的她在我的台灯旁放上一根香蕉——她知道我常常忘记吃东西;她很喜欢吃辣,但是自从来到深圳就很少买辣椒了——她知道我们的口味很清淡……有她在,我就能顿顿吃上美味可口的家乡菜,就开始胖起来;她一走,我常常缺乏食欲,人就清瘦起来。
闲时,我和母亲聊起我在深圳的往事。像母亲十年前的担忧的一样,曾经真有那么一个姑娘,要我入赘她家,我也像十年前的自己保证一样,断然拒绝了。这真是一个电影般的插曲。
一年前,我有了侄女,为了兼顾,母亲就回了老家带娃。她又发挥出自己贤惠能干的本事,把很多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时,她一个人带两个孙女,其中的艰辛,母亲并不告诉我们。她不想给我们添烦,直到弟妹言及,我们才知晓其中一二。
我向母亲求证,她不正面回应我,只教我好好工作与赚钱,早点在深圳买房。于是我说不想生二胎,免得她带得太累。微信那头的她又不屈不挠:你不生我才累呢!一个怎么够?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中国的母亲就是这样!
——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