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美术、书法出现后,古人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但在古中国,音乐被赋予了特别意义,不可做简单理解。
礼乐中的“乐”,是雅乐,属国家治理中高大上的东西。
古华夏有两个最伟大思想与制度创造者,分别是周公与孔子。
今人熟知的“礼乐文明”、“礼仪之邦”,在当年,可不是普通词汇。
殷商兴盛了500多年,走到末路,公元前1046年,牧野一战,商纣王被周武王击败后自焚,周朝建立。
武王英年病重不治,其子成王尚年幼,故遗嘱胞弟旦——周公代摄政。
周公是文王第四子、武王亲弟, 名旦,因封地在周,史称周公。
殷商新灭,天下并不太平,为天下与强国计,周公外封诸侯,内推井田制,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系统改革,成效显著。
汉《尚书大传》评论周公政绩是“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
有必要解释最后一句“七年致政成王”。
周公不恋权,国家经济与政治走上正轨后,为了“礼”更为了国家秩序,毅然退出一线,将最高权力与王位还给法定继承人——已成年的武王之子——周成王。
这种政治人物,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功名。
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道:“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
王国维讲得不错。
商灭亡,原因是国家秩序大乱、统治者残暴,民心不在,民心思变。
周公看出商的问题,帝都洛邑建成后,为长治久安,分封诸侯、农业经济推出一项影响深远的土地国有化制度——井田制。
因周公是国王,代表国家,如《诗经》中小雅北山所言“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周王对土地有予夺之权,被分赐者不得转让。
周王之下诸侯、卿大夫再行分赐。
诸侯与公务员系统获得了土地,庶民为其耕种,获得回报,国家安矣。
但这还不够,社会要向上、要和谐、要有对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
礼乐制度产生了,这是周公谱写的治国方略二重奏。
周代之礼乐制度,本意如下:
“礼”强调社会中的人有“别”,即国家与社会中“尊尊”有长幼秩序之分,不可僭越,周公用“礼”暗喻,自己终有一天会归政周成王;
“乐”强调社会氛围应有雅乐、风清气和,雅乐可独奏,也可合作,合作之中产生“和”(和谐)。实指国家、氏族与家庭内部的“亲亲”关系,大家庭除了遵守礼制,更应注重内心修养,国家用高雅音乐陶冶国民心灵、提高审美情趣,能审美就能摒弃丑行。
《乐记》云: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将乐认知为国家和谐治理的需要的,周公第一人也。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周公政治英明、人格高尚无瑕,令后人孔子对其佩服的五体投地。
周之后的春秋时期,天下大乱,鲁国大夫季孙氏僭越,滥用天子六十四人舞乐规格,于自家庭院中。
孔丘闻,怒斥季孙氏: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1945年4月24日,毛泽东在杨家岭《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口头政治报告》中讲:
“无产阶级要翻身,劳苦群众要有知识分子,任何一个阶级都要有为它那个阶级服务的知识分子。奴隶主有为奴隶主服务的知识分子,就是奴隶主的圣人,比如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我们中国的奴隶主也有为他们服务的知识分子,周公就是奴隶主的圣人。
历史学家杨向奎在《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认为:
“没有周公,不会有武王灭殷后的一统天下; 没有周公,不会有传世的礼乐文明; 没有周公,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没有儒家,中国传统的文明可能是另一种精神状态。”
周乐虽已失传,但从《诗经》“大雅”、“小雅”、“颂”等宏大刻画中,可见周乐曾经的辉煌。
周公之乐,虽讲国家雅乐,但对民间俗乐定有正面指引。
秦汉之后,唐宋辉煌,雅乐与俗乐共存,周公之乐在国家统治层面,需求发生了改变。
皇家宫廷乐舞、民间乐舞各领风骚,又相互影响交融,以诗词为证,流量明星出现,街头艺人吟诗诵词,长吁短叹、声声入画,书家、画家风起云涌,古代中国第一个让后人景仰的美学高峰屹立起来。
若无礼制,中华文明会往哪个方向去?
若无乐制,我们的文化该多么无趣!
若无诗词,李白、王维、苏轼魂将何在?
李白之《蜀道难》开篇即是“噫吁嚱,危乎高哉”,噫吁嚱三字狂放,并不具音乐调性。
十大古乐器(琴、瑟、钟、箫、笛等)琴地位最高,嵇康《琴赋》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左琴右书”是那时文化人一种生活状态,书房里书桌居中,左侧是琴桌,古琴置于上,右侧为书柜,便于取书就读,读书知天下,弄琴求丽音。
伯牙、子期知遇于高山流水旋律间,知音逝去,伯牙绝弦,令人唏嘘,古人对音乐的理解曾达到非常的高度。
四月春和景明,广州松园国宾馆白云厅传出钟子期悠扬的古琴曲《流水》,李蓬蓬抚弹的是名琴“九霄环佩”,琴很神奇,盖因唐宋名角黄庭坚、苏轼也曾把玩过。
传世1267年的古琴,现音色仍通透、恬静、圆润、雄伟、沉厚、悠远而神奇,号称世界上最浪漫的法国人马克龙——习近平的客人——被深深迷住了。
李蓬蓬承父业,父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古琴家李祥霆。
“九霄环佩”存世仅四张,分存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历史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院,李演奏用琴,为何作如私人所藏。
自唐后,长短句糅合的宋词创作与宋经济一样,渐入佳境。
诚如唐诗、陆羽与茶经,代表唐代美学巅峰一样,宋词与柳永、苏轼和宋仁宗,则是宋代美学之皇冠。
国人爱唐宋诗词,因其契合儒家内敛外放的美学精神,汉字之美在诗词中得以完整体现。
就字形而言,汉文是最美的象形文字;
就音韵而论,汉语表达是最美的音形文字;
一个字,有四声之调,抑扬顿挫,西方人听来面面相觑。
同一个字,声调不同,意思又各异。
汉语文化里成长的国人,个个都是汉字语言工匠,四声难不倒我们。
中文四声中还有阴、阳、清、浊之分。
加拿大人——大山,相声说得很溜,是下了苦功的。
华文四声(平、上、去、入),分成平声(阴平、阳平)和仄声(上、去、入)两大声类,也是所有中文诗词音调声律的因子。
唐人将汉语四声平仄,运用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但还不够,中国人勤奋而善于学习,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唐僧玄奘,印度天竺取经,带回大小乘佛教经律论共520卷657部,全是梵文。
梵文与汉文,被公认为世界最难两大文字。
唐僧携回经文,须译成汉字,才能在唐国宣讲。
因尊佛,唐皇非常重视翻译工作,翻译成为国家一项重点系统工程。
唐以前,也有西域佛经被翻译,先是外国人主译,后共译,到唐朝,变为中国人主译,译者需精通梵、汉两文。
玄奘、义净、不空三人是杰出的译者,可列入中国四大翻译家行列。
佛经翻译带来另一个东西——梵文声韵学,对应的是汉文声韵学,中西文化交流,也深刻影响了唐诗宋词的创作。
人类最宝贵之处,不是不自觉创造,而是自觉地进行创造。
唐人经过长期实践,对诗的格律安排,达到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五、七言绝句与律句。
唐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高适﹑岑参、柳宗元、白居易、李贺诗音律文字与意境美矣,后人想超越,却极难。
于是宋人借助外来及本土音乐曲调,开发出词这种全新诗文种类。
诗言志、词言情。
歌者可让诗词传播更广,更深入人心。
在宋代,现代意义上的流量明星已经出现了。但歌者只是载体,主角是词人。
五七言绝句、律句,很美,仍有缺陷,要求文字长度匹配,创作上收到限制、不自由。
宋词不同,百花齐放的宋词,长短句千变万化,可匹配歌者与舞者旋律节奏。
宋词始于南梁,形成于唐,极盛于宋。
不妨说,宋词一开始就是为音乐服务的,但开初究竟是旋律音乐在前,还是词文在先,然后谱曲,已无法考据了。
斯故宋人叫填词,而不是写词。
今人虽不复知当年宋词歌唱曲调,但朗诵时,仍可明显触摸到音乐线条。
因是那时的文人为合乐、配乐所填写的歌词,史上称其曲子词、乐府、乐章、长短句、诗余、琴趣等。
看来,宋词确实是为音乐存在的,静态文字,为动态旋律服务。
宋词可媲美唐诗,更可以与元曲争奇斗艳,在中国文化史上,她与唐诗被号称双绝。
崇安人柳永比苏轼大了53岁,1053年去世时,苏轼才17岁,后生尚在四川眉山与父亲与弟弟苦读,三年后才首次出蜀地,赴汴京应考。
虽苏轼日后名盛,但柳永当年在世间坊间名头,远比苏轼为高,柳永对后来者苏轼、黄庭坚等人诗词创作确实产生了重大影响。
柳永虽仕途不利,却是宋词婉约派擎旗人,他创造了2个纪录:
一是创宋词牌最多者,宋词880多个词调,柳永开创了一百多个,两宋无出其右。
二是北宋最大的流量明星,柳词能把天、地、人、情糅合,文字优美而通俗,音律合一,市民接受度高,时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从24岁开始到40岁时,柳永参加科举,屡试不中。
好在其50岁时,宋仁宗亲政,斯为景祐元年(1034年),朝廷对历届科场失意人的录取,放宽尺度,特开恩科试。
柳永闻讯,即由湖北鄂州赶赴京师参考,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恩科一榜,共录取了1640名进士,暮年及第,很难描述其彼时心情。
中举后,柳永曾任余杭县令,后任京官太常博士、屯田员外郎,做地方官与京官前后16年,66岁时提前退休,69岁去世。
柳永填茶词不多,我所见一首《满庭芳·茉莉花》涉及到茉莉花茶,是献给杭州歌姬虫娘的。
“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
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
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
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
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
武夷山人感怀大词人,为其骄傲,也为崇安傲娇。2004年,在武夷山景区武夷宮古街中段设立了占地300平方米的柳永纪念馆。
惊奇地发现,伟人毛泽东也喜柳词,入门照壁上,是主席书写的巨幅柳词《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真应了诗言志,词言情,长于描述恋人之情的宋词宗师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句经受住了时光考验。
歌姬、填词人、欣赏者千年共赏一曲,斯为三重奏。
做青师、焙茶师精妙合作,做出一款成功的岩茶作品,饮茶者品饮后,弹指大赞,“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人闻?”
若将茶视为音乐作品,这就是伟大的中国茶叶三重奏。
很庆幸自己成为岩茶工匠、一个岩茶美学的爱好、推广与研究者。
民族走向复兴的时刻,国家需要这样具有软实力的美学产品,而不是自吹自擂,为商业目的一昧自嗨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金融茶是第一个应被抵制的产品。
当您真正学会欣赏岩茶时,会发现她的律动感。
岩茶可以是小夜曲、圆舞曲、小步舞曲、进行曲、协奏曲、奏鸣曲,也可以是交响曲。
她温婉多情,如虞美人、醉贵妃;她妖娆多姿,如豆蔻、奇兰;她可以是霸王,如肉桂、铁罗汉;她老当亦壮,如老欉水仙、老欉奇种与老欉梅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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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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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5日星期五晚8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