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是一只猫,是一只斑脸猫,鼻梁上一道分明的颜色的分水岭,一边棕、一边微黄。触目一见,觉得这条线分的是阴和阳,但没人说出来。所有的猫都让人乍见下若有所思,但口不迭直呼可爱。
斑已可爱了许久,到去年暮春时,它已是一只两岁的成年雌猫,已在它的猫的青春可爱里一日日滋养出雍容风姿,它微蓝又泛着薄薄夜色样清灰的眼睛越发深邃,除了脸,淡黄一身,毛色均匀发亮,尾巴不着意地闪着棕色的光,像是高扬着它的骄傲,它要做妈妈了。
斑生活在汽修厂里,里外两大间,外面是小伙修理汽车的工作间,车来车往,巨大一面卷闸门使外面的世界和内里的世界两两相隔,但又启闭个不停。
里间就是斑的天地,有卧室和客厅,有沙发,早晚斑和阿奶在这里起居,阿奶是小伙的母亲,但是是斑的阿奶。除了这种简单明了的描述能直白斑与人的联结,再没有其他的复杂描述能说得清楚。
阿奶怜惜斑,把窝做在软和的沙发上,一只待产的、初产的猫,像是少女向妇人的过渡,世间的难啊不仅在人身上。窝里铺了软软的新绵布,人与猫都有些战战兢兢。人与猫对于这次生产的渊由有些说不清楚,关于小崽的爸爸,究竟是街对面便利店的桔?还是后街上老五家的灰?斑不答。卷闸门开启时,作为猫,得出去遛个弯儿,估计那种时候便种下了因果。
去年的暮春比往年寒冷,那个时节斑有些惊惧,它看起来孤单,吃得很少,说不清是孕期的五十天还是六十天,它竟然满身的光泽都暗淡了下去,毛发像干枯的麦芒,阿奶不停在嘴里咕哝:咋弄咧!咋弄咧!
一天夜里斑开始生产,阿奶观察到它下体流出水样的血,就把它端到沙发上的产窝里,把红外烤灯——烤膝关节的灯打开了支在不远处。已经停了暖,又刚下过雨,斑可怜着呢!
斑在颤抖和不时的蠕动中,产下第一只小崽,那小动物如此小,背披湿的灰色毛发,四只小爪粉而嶙峋,阿奶有些慌,着急去卧室找一些纱布包裹小生命。斑近于目眦,蓝眼中似有火苗,阿奶再来看时,斑埋头在胯下撕咬,阿奶等它咬断连着小崽身体的胞衣,斑咬得用力,好久不能停,阿奶想要助它,待用手把斑的头拨开,哪里有小崽的影子!斑把小崽吞咽了。
震怒把阿奶惊成了木偶,木偶一个巴掌打在斑的脸上,斑在这一刻埋下了头,蓝眼向下闭合下去,斑挨了打,连一声呜咽也没有,不像一只猫,也不像往日的斑。
猫的生产是间断的,阿奶知道还有小崽要出来。守到第二只小崽,阿奶用纱布包了,用手扯掉胞衣,急急带到卧室里,另辟一只鞋盒,垫了纱布,一边咕哝:母子分离啊!咋弄咧!
又记挂着斑,还得有崽出来呢!就出去看,看时斑又产下一只。怎这么麻溜?不是得隔上半小时一小时?是小崽太小?阿奶搞不明白猫的生产机理了。
阿奶也搞不明白怎么将两只小崽养起来,抢到卧室里后,还是要送到母亲那里哺乳,怎么弄咧!静了两个小时的斑不再颤抖和蠕动,阿奶知道生产到此为止,小崽仅这两只了,就尝试分别送小崽去斑怀里吸乳。然而,斑哪里有乳!生产完的斑越发枯黄、瘦,刚落地两小时的小崽用猫族天生的智能去吮乳头,斑打开身体,做着敞开的努力,但它分明已知身体能量不足,很快又把身体蜷缩起来,蓝眼晴如此暗淡。
阿奶没了招,把两只小崽都塞在斑怀里再做尝试,又去冲调一些羊奶粉,来来回回,时刻观注,眼睛不离产窝,在绵密的注视下,小崽又少了一只!阿奶吃惊不小,不相信斑有这样的电光石火的时机,但斑嘴角边缘分明挂着一些濡湿的和着毛发的汁液。斑蓝眼暗淡,看也没看阿奶,把头埋进身子里,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团枯黄的草。
阿奶再没有打斑,也没有训斥斑,她若有所思,也许斑以它猫的预知在安排生命,延续或者掐断,它在行使猫的天职,只是非得采用这种由母体完成的残杀。
羸弱的母亲会残酷,丰盈的母亲会慈爱。
从此后,阿奶用羊奶粉喂养仅剩的抢下来的小崽,然而那生命究竟太弱了,或者它没有得到母体生命能量的支持,不出十天,小崽就合眼去了。
去年的夏天,斑成了一只没有幼崽的猫母亲,还好,她有阿奶,也还好,来了黑,这只俊美的黑猫。
黑不知是流浪过来还是突然走失到了这里,阿奶看到黑猫晚间没有回去的迹象,就动了关照小动物的心,从此黑也是汽修厂的一员了。
黑也瘦,和那时的斑一样。阿奶用猫粮拌上羊奶粉给两只猫吃,把黑喂得毛色油亮,漆黑中两粒琥珀眼,黑是一只多么俊美的雄猫!
把斑喂得风姿重现,它又扬着闪着棕色光的尾巴,斑实在是有骄矜孤傲的气质。
阿奶似颇有经验,刻意把两只猫隔绝,黑常被呵斥,只能在外间汽修间里游荡,斑稳居里间,两猫常喵呜着隔墙呼应。
黑在汽修间里怡然自得,它喜欢卧于洗车引擎盖上,刚熄火不久的车,总是温热,遇到那种黑色炫丽的车,团卧在上面的黑与车浑然一体,只有琥珀样的双目泛着莹润的光,猫眼像蕴藏陈年往事的密蜡,猫像猫国的王子。
黑喜欢与斑玩闹,两只猫寻着喂食以及一切可得的机会厮闹在一起。黑脾性温和,斑任性,扭抱在一起时,斑常拿爪子拍在黑面门上,黑并不脑,躲得了就躲,躲不了也不还爪。阿奶看着两只猫玩闹,把眼角的皱纹笑成了雏菊花,阿奶懂得快乐之道。
去年的秋冬,汽修厂冷清许多,人类世界那种叫新冠的病毒让人们极少出行,汽修厂时不时歇业,但猫咪的世界仍然繁荣,黑、斑、阿奶起居无恙,汽修厂沉静祥和,逢到卷闸门开启的日子,对街的桔、后街的灰也进来玩。
今年春天,阿奶感觉到斑懒怠了许多,对黑也温柔起来,不再拍它面门,常守在沙发上,喜欢安逸。斑要第二次做妈妈了。关于这次生产的渊由,阿奶又说不清了,未来小崽的爸爸该是自家的黑吧?斑不答。
四月天,斑体态沉重,阿奶悄悄咕哝:没瘦!没瘦!
一天夜里,斑开始生产。阿奶有充足的准备,羊奶粉、充足的纱布、紧挨着产窝摆上用鞋盒做的小窝,最重要的是特意让小伙留下帮助。一切都井井有条,战战兢兢。
斑颤抖,蠕动,时不时发出惨叫,第一只小崽掉落下来,背披桔毛,四只小爪粉嫩,斑低头舔了几下,除了小猫身上的胞衣,这只第二次做妈妈的猫咪在疼痛中显得端然大气,并冲着阿奶哇呜嘶叫,它抱怨、娇气、柔弱、野性,像猫的样子!像平日的斑。
每隔着半小时左右,斑再依次诞下一只灰崽、一只黑白崽、又一只黑白崽。
半夜里,四只小崽偎在斑怀里,吮上了母乳,斑显得疲惫无力,但全然敞开着自己,安然的样子,阿奶抚摸着它的头,斑舔了舔阿奶的手,阿奶忍不住不停咕哝:毛孩子!毛孩子!
在斑哺乳的日子里,黑围绕着沙发踱步,阿奶凭着模糊的经验驱走了黑。这个时节,汽修厂又热闹了起来,疫情早已过去,一辆辆故障车辆通过卷闸门来来往往。
一日阳光明媚,黑卧在一辆白色宝马的引擎盖上,高墙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黑身上,毛尖泛着细密针一样的反光,一时闪闪发亮,车主人远远看到,赞不绝口,多可爱的猫啊!像猫王一样。
几个人都没有驱赶黑,即使那车开始修理,四门及后箱敞开像大鹏展翅,也没有人呵斥那只黑猫,让它离开。
及至阿奶看见时,黑转移到了宝马后坐位上,阿奶思忖去赶黑,忽尔看到后座上毛绒的软垫跟屋里沙发上的相似,当下想着黑是把那里当作熟悉的沙发了。一念晃过,阿奶回屋去关照坐在电炊上的水。
阿奶出屋时,宝马已去,黑不见。忽尔一念,阿奶惊慌起来,急叫小伙问黑去哪儿了,一阵急寻,黑究竟是不见了。那辆车车牌是甘E,数字也没记下来,小伙查询手机付款的记录,竟是连电话也无法找到。
当日里斑急躁起来,喂完小崽的间隙,斑来到卷闸门那里蹲坐着,一声声喵呜,喵呜。
一日日过去了,斑还时时蹲守在那里,晚上卷闸门拉下来时,它还蹲着,只是不再喵呜,谁也说不清楚,一只猫的等待,为何这么沉默而长久。
阿奶有些伤感,偶尔咕哝:甘E,甘E。
不知道猫的记忆会如何,会像鱼那样七秒即逝吗?还是会像人一样耿耿难忘?
过往是深海,记忆最好沉潜在深处;未来是空茫,无需设想,不去要求。一只猫只有当下,当下有四只小猫崽,今天刚足四十天,有一个活生生的猫生活正在开始。
当然,沉潜在深海处的那一抹,会让斑在任意一刻认出一只可能出现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