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大鼓民间流传着一种击鼓说书模式,家乡称其为“讲善书”。当年蔡店公社善书讲得好的首推李木齐李先生。有幸聆听李先生讲善书是在湾西头杜五老爹家堂屋,这是间独特建筑,四壁皆起飞檐,堂屋房顶稍下方留有口天井,天井正下方用石条拼砌成石井,石井承接着天井落下的雨水,其格局起四水归堂,纳财聚福之意,石井内设有暗渠,常年不会积水,用几块木板往石井上一铺,堂屋就格外宽敞。
夜间闲坐堂上,品杯茶,抽支烟,拉扯着家常,迎着天井投射皎洁月光,天空中点点繁星随即映入眼帘,偶尔还能瞻望到一轮皓皓明月,那场景,那意境,随着老房消失以成为永久永恒的记忆。
“父老乡亲,李某才疏,斗胆在贵府宝地献上杨家将一卷,如有不周之处望请海涵”。
随即右手抓起说书器具“惊堂木”,往桌面“啪”地一拍,这一拍不轻不重,响声脆而不喧,紧接着放下惊堂木,右手持起鼓捶,左手挟起竹快板“咚……咚……咔”“咚……咚……咚……咔”鼓捶与竹支架上红漆鼓面的敲击节奏分明,竹板拍打更是天衣无缝,附和着字正腔圆的唱腔“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至如今,多少王朝兴衰事听我一一道分明……”忽地鼓板声骤止,随之是段口齿清晰声情并茂道白“话说北宋年间,辽兵犯境……”
这部书是讲北宋大将金刀杨令公携七子血战金沙滩,其孙媳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的段历史演义。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说唱中杨家将与辽兵以对峙金沙滩前。
那杨六郎策马提枪厉声断喝“呀……呀……呔,辽寇拿命来……”
扣人心弦时刻李先生又一次抄起惊堂木“啪”重重往桌案一拍。
“诸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美好时光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以至深夜,明早生产大队还要上工,说唱不得已告一段落。
李先生再次抱拳作揖“耽误大家休息啦,抱歉抱歉”
“先生辛苦,先生辛苦啦!”寒暄声中人们明显意犹未尽,难掩对接下来惊心动魄故事情节的好奇心,目光充满对明晚早早身临其境的渴望。
我们塆后有垄梯田,因此形成一股涓涓溪流,溪水顺着两块青石板流下汇与塆前池塘,中间有段水面常年难以覆盖地段,水草丰茂是我们儿时摸鱼抓虾的乐园。
那天下午放学后,伙伴们汇聚此地。堤下不停催问“来了没有,李先生来了没有”堤上我焦急地眺望着西边田间小路。
时值盛夏绵绵山丘,郁郁葱葱松林遮挡住小路向前视线,放眼远方“封建山”山顶轮廓仍托举着光线不再那么炽烈却依然火红火红的夕阳。
山那边是幅什么景象,生活着怎样一群人,无尽遐想,始终贯穿着我们的童年。
李先生就居住在山那边李冲大队,他这次不仅给我们带来精彩的说唱,还是我们心目中山那边的位使者。
“来了……来了,李先生来啦!”兴奋呼叫声中堤下伙伴一跃而上。
大集体年代,生产队实行工分分配制度,李先生到周边讲善书其生产队按十分工值由公社通过统工统筹拨划到李先生生产队,另外人可早出晚归,酌情参加所在生产队劳动,队里又记五工分,一个劳动日多拿五工分,是加班酬劳也好,是肯定其价值也罢,集体给得清楚明白,李先生受之合乎情理。
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黄涤确良军装足蹬双解放牌球鞋的中年男子风尘扑扑渐渐走近,眉宇间难掩青年时期俊秀,边幅自然透露出几分文人气息,感受到一道道炽热目光,他面露微笑“同学们瞅啥哩”
“瞅您!怕先生今天不来讲善书”
“难道听讲善书比你们读书上课还重要?”李先生一脸疑惑。
“我爸说认识男女俩个字长大到城里不搞错厕所闹笑话就够啦,回生产队照样挣十工分”
“不对……不对这说法不对头”李先生连连摆手,“文化水平不高以后走入社会会吃大亏的”。
“我要是你们老师会批评你们哟”。
“好呀!好呀!欢迎李老师批评”。
欢呼雀跃声中似乎触动里李先生心事“封建迷信思想有误人子弟之嫌,唉……唉不够格呀”喃喃自语后表情严肃“同学们晚间在家复习功课吧,学生应以学习功课为主”。
一瓢冷水浇向如火如荼热情,晚间内心忐忑不安不知该坐哪地,不想让李先生瞅见,不敢与他目光相遇。
故事有始有终,随着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杨家将班师回朝,李先生也飘然而去,童年世界那浓墨重彩一笔令我接下好长时间对他的行踪格外关注。
不利传言接踵而来。
“怪事啊,听说××塆××女子与李先生不清不白”
“你说她呀!那不是盏省油灯历来看不起自家男人”。
“不过李先生是谁,德才兼备之人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真糟心,李先生自己都默认了”,
“那女子都离家出走啦!”,
“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
“李先生哩”,
“他倒安份,在李冲家里鬼知道后面啥情况”,
“明白人做糊涂事,唉!李木齐呀李木齐”。
人们惊愕,困惑失望之余一声衷心叹惜。
岁月长河川流不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祖辈辛苦开垦的土地,革命先烈争取的土地主权铸造根农民阶级挑负生活重担的扁担,落到我们这一代肩上。
不知何时,不知何种原因这根扁担变得如此脆弱不堪重负,无奈不得在社会舞台扮演起农民,农民工两种角色,往返奔波。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某个工地与群原蔡店公社李冲大队人不期而遇。
“兄弟山那边哪个塆的”
“山那边的贵姓”
惊喜兴奋洋溢整个工棚。
怀揣对李先生当年那段困惑,有心询问一位年龄稍长的老兄。
“哦,你是问想当名大队小学民办教师会讲善书的李木齐啊”。
“几年前就去世啰!他老伴去年也随他而去”
老兄停下点燃香烟动作颇有感触。
“这俩口一生相敬如宾,日常从未红过脸,老婆子弥迷之际反复唠叨过一句话,我家李木齐一生清楚明白,对得起先生俩字”。
人世间有谁比妻子更加了解丈夫的处事为人。从这句略带怨气话语中坚定了我一点想法。
当年女子有情先生无意,主动揽下一半过错,可能因那女子恶名在外,如澄清事情原由某种程度会将她逼入绝境。
“咔嚓”老兄再次启动火机让我点燃香烟。
这次出门前,一辆豪车送来位上年纪贵妇人在李木齐墓前烧纸祭拜过,李木齐一生有些争议,但确实算位公众人物”。
随着袅袅烟雾我陷入沉思,那位老贵妇人是不是当年那位女子, 如果是她这次来应有两重意思。一是感恩李先生夫妻当年力所能及的庇护,二是女子当年动了真情,因爱生恨却又深情难了,于是乎同世不相见隔世寄相思。
不管怎样,李先生与尘世再无瓜葛,也就无需顾忌,在那边世界该向那代人敞开心扉啦!
那对错分明禀性豁达的一代人一定会摒弃前嫌相敬如初。
一段心事释怀,那晚梦乡里,塆前天空上一轮明月高挂,皎洁月光中我用心神奇地看透天井老宅厚厚墙壁,煤油灯光中围坐着一群熟悉身影,一张张曾经鲜活面容正聚精会神聆听着李先生讲善书,“唐朝战死王金定,宋朝转世为穆桂英,穆桂英挂帅大破那天……门……阵……”
“各位,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梦醒时分,细细回味说唱鼓板节奏一如既往,不过情感中添加出几丝凄婉苍凉。
黄陂 刘勇
电话:18271840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