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溯至风云变幻的1969年,我幸得命运的垂青,从常德乡村的知青队伍中脱颖而出,踏入了坐落于长沙市繁华之地的湖南开关厂。彼时,这家工厂尚被军事化的氛围所笼罩,其前身——湖南新生电器厂,实则是一处劳动改造的场所,融合了司法管制下的服刑人员与少数工人,共同编织着生产的篇章。
工厂依山而建,坐落于长沙市金盆岭南麓的翠绿坡地之上,其主要职责是制造电力领域的核心部件:发电站的高压输配电设备,以及高低压配电室所需的各种电力开关,它们如同血脉般,维系着国家电力网络的稳健运行。在那个阶级斗争高悬的时代背景下,对犯人的监管方式,尤其是在这样一座紧邻城市的工厂里,显然与“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国策格格不入。
当时,国家正处于电力紧缺的困境之中,这一瓶颈严重制约了经济的蓬勃发展。因此,发展电力不仅是经济建设的迫切需求,更是政治层面的重大课题。面对这样一家对国民经济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工厂,却依然依赖犯人劳动力进行生产,其合理性自然受到了质疑。
为了扭转这一局面,我们这一批新鲜血液,作为新生代的生产力量,被赋予了改造工厂属性的历史使命。历经为期十八天的系统培训,我们终于踏上了车间的土地。我有幸被分配至一连,这个被公认为全厂最为壮阔的车间区域,拥有两栋庞大的厂房,每栋均占地广袤,分别达到120米乘45米的规模。其中一栋专注于铸造工艺,另一栋则专注于钢结构及金属制品的精工细作,而我,则成为了后者——那个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冷作车间”的一员,正式开启了我在电力制造领域的征途。
初次踏入老师傅引领下的车间,我即刻被其宏大的规模与喧嚣的氛围所震撼,生产环境虽显粗犷,却满载着工业的生命力。步入其间,耳畔交织着冲压机床与金属板材碰撞的铿锵“咚咚”声,工人手中榔头敲打金属壳体的沉稳“砰砰”回响,以及喷砂作业中高压气流裹挟砂粒冲击金属,发出近乎轰鸣的“嚓嚓”噪音,共同编织成一首车间独有的交响乐。
抬眼望去,电焊火花在高大车间的穹顶下不时跳跃,蓝紫色的光芒如星辰般点缀,为这钢铁世界添上一抹神秘。一侧,油漆区占据了约三分之一的领地,灰蒙蒙的雾气中,油漆工全副武装,仅露出眼睛,手持喷漆枪,精准作业,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漆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让人不禁加快步伐,生怕打扰这份专注与辛劳。
这里,是湖南开关厂的产品生产关键地带,专注于锻造高低压配电设备的外壳与骨架,五千余平方米的广阔空间,在当时无疑是工业领域的巨擘,彰显着国家大企业的雄厚实力。
我被分配至冷作车间的油漆班组,职责聚焦于金属表面的除锈与防锈。除锈,是通过喷砂技术,利用高压气流携带砂粒,强力冲刷掉金属表层的锈蚀,而防锈则简单许多,只需手持漆刷,为裸露的金属披上一层枣红色的“红丹”防锈外衣。这份工作,虽看似平凡无奇,实则考验体力与耐力,是公认的艰辛岗位。喷砂作业时,我们需全副武装,口罩、耳塞、防护头盔,一样不落,以免尘沙侵扰,噪声侵扰,甚至需步入特制的砂房,宛如太空探险,只为守护每一寸金属的光洁。
班组内,成员构成多样,正式工人与“特殊”身份的伙伴并肩作战。两位技艺娴熟的师傅轮流操控空气压缩机,他们是班组的技术核心;其他成员,无论是经验丰富的就业犯,还是因时代原因被安排至此的干部,都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奉献,用汗水书写着劳动的价值。在那个特殊年代,政治风云虽烈,但车间内,我们更多关注的是手头的任务,彼此间的默契与合作,让这份劳动变得温暖而有力。政治、家庭、外界纷扰,在此刻都被暂时搁置,只留下纯粹的工作情谊与对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
(二)
我那时的年纪青(17岁),社会阅历很浅。除了下农村,第一次走进社会后,没有什么其他可趣的话题,可以和大家交流。
当时的社会环境,文化生活比较单调,性格孤僻的我,却比较喜欢读书,也常常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去省图书馆借些小说之类的书籍阅读,有一次工作的闲暇之际,我只好跟他们讲自己在阅读小说里的故事。
我说的这一段是小说《武陵山下》里面中的片段。
我说:在《武陵山下》这本小说里,说的是建国初期,解放军在湘西剿匪的故事。有一次解放军战士们,已将一群土匪包围在一个山头上,准备包围后上山将其歼灭,可是当解放军不断地缩小包围圈。尔后爬上山头,那么多的土匪,像是人间蒸发,一个土匪也不见了。围剿土匪的解放军感到很诧异,仔细的搜索整过山头。这山头除了在山腰处,有一条小溪被拦水坝拦在这里以外,也没有发现山头有什么山洞之类可以藏身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经过熟知地形村民悄悄告诉解放军,被水坝拦住的溪水塘中,水下掩埋着一个山洞口,平常的日子里,这溪水是正常的流走,这个山洞口就在溪水的旁边,土匪们为了掩盖着山洞口,故而在溪水下游做了一个活动的拦水闸,当有人追击这群土匪时。她们躲进山洞。放下拦河闸。不要一会儿,溪水就会掩过山洞口,谁也再找不着土匪的藏身之处了。
得知此情的解放军,将挡水坝的闸门打开,把畜水塘的水放掉,果然在溪水塘中,露出山洞口,被包围的土匪都藏在那里,解放军歼灭和俘虏这股土匪,完成了这次剿匪的任务。
我说完故事,大家一掩而笑。不在话下,只有一个就业犯,好奇的东大眼睛望着我说,你能把这本书借我看看吧。
跟我说话的这个就业犯,是我们这个班组就业犯的组长,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吧,一眼看上去,他大概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一头浓密黑灰色相间的头发,一双大眼睛上长着两道浓黑眉毛,最使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从耳垂下处,一直连到下巴下,那被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后,露出青色的脸皮,他说一口很好听的东北普通话,和人对话时,偶尔露出他那整齐的牙齿,可掬的笑容,很容易使人感到他的那种亲和感。
我说好吧,我明天给你把这本书带过来,但是,这本书是我在省图书馆借来的书,你看完以后,一定要及时的还给我,他连忙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我上班,在我们的劳动闲暇休息时间。我打开工具柜。将这本《武陵山下》的这本小说书,交给了他,他轻轻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几天后,我们又在一起上班。把将读完的书,郑重的交给我,并且还说了一声;书里的故事,是很多部队的故事,组合在一起的。
我说书里的故事,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第一次讲的那个从拦水坝放水找土匪的故事。,我就是参加了那次剿匪战斗的解放军战士。
我有点感到惊奇,在我的印象中,和我们一起工作的这些就业犯,都是阶级敌人的残渣余孽,都是从坏人改造过来的人、就业犯的工人中,怎么会有是解放军战士呢?
他望着我诧异的眼睛,说起了他的个人故事……。
他姓名司某某。原来是东北黑龙江人某地乡下的农民子弟,没有读过书,他的家,是在一个有很多大树的屯子里,他的少年时代,正好是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机,有一次,屯子里一个大哥哥,邀一起去山里玩,他们就一起上山去了玩去了,当他们下山回到家后,全屯子人没有一个活口,全叫日本兵杀死了,他的父母兄弟也未幸免,他们悲痛之余,更感觉没有生存的出路了。
无奈,屯子的那个大哥哥说,我们只有上山找抗联了,于是,他和那个大哥哥一起,重返山林,在山林中找到了抗联游击队。
以后的日月,他就和屯子里的大哥哥一起。在山林中和抗联游击队一起,过着在山林中那奔波黑土地的战斗生活。
再后来,占领东北的日本人,被苏联红军赶跑了,共产党找到了他们的抗联游击队,他们的队伍,就加入到了解放军部队。
到了解放军部队以后,在东北的解放战争中。他曾经参加过四平战役,在四平战役中,他们的部队打得很苦,伤亡很严重。四平战斗中,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战场上四平街上的排水沟里面,流动的都是双方战士的血水。
他们对国民党的指挥官陈明仁印象特别深刻,说这人很会打仗。以至于后来他们的部队南下来到湖南,听说占据的湖南国军部队指挥官又是陈明仁,他们的心理无不有一种震撼,不少战士竟的说:怎么又是他……。
他也说道自己遇到的最危险战斗、那就是解放天津的战斗。
他们的部队奉命进攻天津城外的一个据点.他在进攻据点时,.对面的敌人发现了他,用机枪突突突……、突突突……的朝他射击,他赶忙滚到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想等待机会跑出来,但是敌人似乎发现了他的企图。用机枪封死了这个炮弹坑,他躲在炮弹坑里一直不能动弹、后来是从同一个屯子跑出来的那位大哥,当时已经是营长了,他带着战士朝敌人猛烈的射击、消灭了对方的敌人,才是自己死里逃生。
我们来到湖南湘西剿匪,剿匪战斗也是很辛苦的和危险、那些土匪熟悉地形躲在暗处,我们跟他们战斗,有时只听见枪响,都不知道土匪在什么地方、在地形的利用上,是很被动、不少的战友就是倒在这群土匪的抢下。
我好奇的问过他,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他继续说,剿匪以后的故事。
剿匪的战斗基本完成后。他和他的战友们,被几人一组,分别被分配到县城、以及主要的交通要道附近的村寨,掌管当时建立起来的临时政权,他被分配掌握县城临时政权的财政工作,我们这个县城,经常有各地来的战友们在这里开会,或者临时住宿。工作之余,我们几个东北老乡,喜欢在县城里面的小酒馆里相聚喝酒,我们那个时候都是部队供给制,自己的钱也不多,而我又是在县城,也算是个的东道主吧,自己掌管那么多钱,也只好由我来付钱了。
其实我个人的钱也不多,是动用公家钱来付的,几次下来,一共挪用了300多块钱吧,不久就被领导发现,狠狠的批评了我,说我是挪用公款、要我赔钱
那时我年轻气盛,感觉很委屈,我说我经过了这么多的战斗,身上的伤口伤疤都有好几个,、用这一点钱,还要我赔?是我顶着领导发起脾气。
最后,我没有强过领导的意愿,被部队以挪用公款罪,判处六个月的徒刑,交地方处置。
到后来呢,我继续的问他。
他说,六个月徒刑满后,部队也回不去了,回家也没有亲人了,就只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吧。
我说原来在你们那个屯子里一起参军的那个大哥哥嘞。
他说,解放天津的时候,他中枪死了。
他继续来跟我说,我在这里有十多年了、现在在这里的生活也还算可以。劳动之外,在星期天、也可以和干部请假.,进城去看看,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感觉他的表情很沮丧,他说不是因为犯了这次错误,自己正常的从部队转业,都可以拿到一两万块钱。(上世纪五十年代两万块,可是个几乎天文数)。
……。
我们做喷砂施工操作时。空气中弥漫着很厚的灰尘。我们班里只有小大两个喷砂房,我们和就业犯一起,都是轮流的在操作喷砂作业。因为执行喷砂作业很脏,工作完成了后满身灰尘。故而每次工作下班后,操作工人都必须洗澡,我们班组自觉的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执行喷砂施工人员都洗澡水,都是由没有执行喷砂作业着工作的同志,担水到洗澡房,倒进一个铁质的浴缸里,恭候喷砂作业的人来洗澡,有几次,当“司某某”执行喷砂操作后洗澡时,我的确看见过裸体的“司某某”身体上、有几处伤疤,也许他说的故事,真是还有那么一回事情。
(三)
后来的工作中,我还跟他在一起同事了两年,大概到了1972年前后,湖南开关厂从1969年后,延续的招工增添的工人,这批工人掌握技术后,完全可以接替原就业犯承担的工作,厂子也改制为正式的国营生产企业,(不再属于司法系统管理)这位被历史几乎遗忘的曾经战士,随原司法系统有关部门安排,去了另外一个劳改场地生活去了。
命运呀命运,真的说不清,你说他不幸吧,在当年日本人的屠杀中,他死里逃生。
说他幸运吧,他为新中国的诞生出生入死,自己傲慢的为一件小事,毁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前程,此情此运,不尽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