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汉语语境下的伊斯兰》。该书的作者是中国伊斯兰教的历史学家李云飞先生。 他出身于山东的回民之家,2002年成为阿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一直从事关于伊斯兰教的教学和研究。 在阅读考证了大量的书籍和史料后写了这本书。本来是一本学术性的书, 却读得我时而叹息,时而流泪。
小时候一到过年过节, 家里总是门窗紧闭, 因为隔壁邻居家做猪肉的味儿让人觉得头晕。家人和亲戚多是高颧骨, 尖鼻子, 黄眼珠, 二姑家的四哥竟长了一头发黄的卷发。 我们小孩在背后骂他黄毛子。 跟别的孩子打架的时候, 他们会骂我们“回子“。 那时候我常想, 为什么我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带着这个问题上了中学,整个历史课本上只有这么一句话, 唐宋年代的阿拉伯商人和元朝的战争俘虏来到中国与当地的汉族人和蒙古人通婚,进而成为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回族。
后来, 从零零碎碎的学习中也了解到。 继耶稣之后, 造物主,通过最后一个先知穆罕默德, 把伊斯兰教带给阿拉伯人, 之后又传到世界各地。 伊斯兰教的经典是古兰经, 伊斯兰教徒叫穆斯林,饮酒和食猪肉是穆斯林的禁忌。阿拉对人类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信道, 并行善。
李阿訇的文字梳理了中国穆斯林的历史脉络, 也让我依稀看到了祖先的面孔。先知穆罕默德说, 寻求知识, 哪怕远在中国也要去。 唐朝初年, 阿拉伯人从海上带来药材, 香料, 和饰品, 带走丝绸, 瓷器和纸张。至今在南方的广州, 泉州和扬州依然有他们遗迹。当时的统治者对定居下来的阿拉伯人还是很宽容的, 允许他们开辟“蕃坊”,和当地人通婚。
但是这群人一踏上中国的土地, 命运就象沙粒一样被中华民族这条大河的命运裹挟着翻腾起伏。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 五十六个民族, 经历了五十六种的苦难。据说, 中国的回族人, 经过一千多年的混血后, 身体里还存有2%的西亚, 中亚, 和欧洲的血统。 而正因为这2%的差别, 他们的苦痛有别一样的滋味。
比如到了唐朝末期,黄巢起义的时候,起义军把穆斯林用来养蚕, 进而生产蚕丝的桑树林尽数毁掉, 广州城里一共二十万人, 十二万遭到起义军的屠杀, 其中全部是犹太人, 基督徒和穆斯林。 历史,多象一个多棱镜, 从中学课本看进去, 黄巢是反抗封建统治的大英雄,从李阿訇的书看进去, 他是屠杀穆斯林的凶手。
宋朝时的穆斯林算是相安无事。 惨烈的是元朝。 那时候的穆斯林分四类。 第一类是臣服于蒙古统治者的自由人, 比如突厥斯坦族群, 也就是今天的维吾尔人;第二类是蒙古人占领一地后, 把他们认为没用的穆斯林杀掉, 把有手艺的留下来, 第三类就是被杀掉的穆斯林的妻儿, 被贬为奴, 送给蒙古士兵;第四种就是蒙古人在西亚征召的探马赤军。 后来这些军队和匠人被强行组织起来, 分编到全国各地, 这也是为什么 , 如今全国每一个省份都有穆斯林族群的原因。
读到这里, 我流泪了。 我想, 我的祖先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唐宋时期的商人?是屈服了蒙古人的色目人?是幸存下来的工匠?是被掳来的士兵?还是我的男性祖先被杀了, 我的女性祖先被迫嫁给了他们的屠杀者?
明朝似乎是回族人舒了一口气的年代。 回族人里最出名的一位, 郑和,七下西洋, 带来了穆斯林商人和学者, 带来了伊斯兰世界的新消息, 李阿訇的祖先就是那个时候到来的波斯人, 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十一代了。明朝甚至还出现了李贽这样做了朝廷大官的穆斯林。
到了清朝, 穆斯林, 这个在郑和的帆船里稍作喘息的小群体, 又一次被翻进暗黑的海底, 那里等着他们的是鲨鱼和巨鲸。
清朝的当权者, 在中国的西部, 安西四镇之类的地方搞绥靖政策, “保护”穆斯林的利益。但在回汉混居的地方, 手下则毫不留情。 朝廷的法律规定, 如果回民犯了罪, 就在他们的脸上刺“回贼”二字。 如果回回杀了汉人, 就由十个回回偿命。 但如果是汉人杀了回回, 就由一只狗或鸡相抵。 还记得那位大名鼎鼎, 抗击西方列强的林则徐吧? 1840年他大义凛然地在广东虎门销毁了西方人的鸦片, 成为民族英雄。 可是到了1847年, 朝廷派他去云南解决回汉争端的时候,他却或下令, 或默许,杀死了两万多回民。 历史, 这架多棱镜, 在阳光下又反射出一个英雄兼刽子手的嘴脸。
给回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是1862年的陕西回民事变。 这场由一桩竹子买卖引起的争议和灾难, 让八百里秦川,回民几近绝迹。 在这场惨烈的灾难中, 回族人的领袖有的牺牲, 有的投降, 有的远走他乡。 比如有一位叫白彦虎的首领, 在左宗棠的军队的追杀下,带领他的追随者们逃到俄国, 后来散居于中亚几国,被称为东干人。 前一阵, 看到一个视频, 说是一些东干人回到陕西,寻根问祖·, 视频的背景音乐是爱国歌曲, 节目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赞扬他们的爱国之心。 我想问的是, 这些说陕西话的外国人,当他们的先人亡命他乡之时,他们的祖国在哪?
李阿訇把民国时期的穆斯林一笔带过, 对1949年后回族人的状态只字未提,公平地说, 1949年后的回族人的命运没什么特别, 他们就象泥沙一样在中华民族的大河里翻滚了一回。文化大革命,清真寺被封了,孔庙被砸烂了,从而也造就了几代的无神论者。
我想问, 苦苦挣扎了千年之后, 很多穆斯林放弃了自己的身份, 忘却了自己是谁, 但更多的人坚持认同自己的身份,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为什么呢?
此刻, 我想起了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 今年应该93岁了。母亲生前曾给我讲过很多她奶奶的故事。满洲国的时候, 母亲一家住在关外的县城里, 一家人种地, 做买卖。 她奶奶, 就是我太姥,一个长得又俊, 心眼又好的小脚老太太,常坐在炕上给孩子们讲“索练”, 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Surah,古兰经的片段。过年的时候,她总是准备一些筐, 每个筐里都放一包茶叶,盐和一些吃食, 等着屯里的亲戚朋友来拿。 如果哪一家没来, 她就念叨, 今年张二大爷怎么没来?
后来,母亲把她奶奶的话常常挂在嘴边, 动不动就说知感主, 托靠主。 平常,家门口来了乞丐, 妈总是盛一碗饭, 让我们送出去,还在后面叮嘱着,不许难为人家。 可是她对一个独特的乞丐总是另眼相待。那是一九七几年,我七八岁的样子, 每年清明节前后, 总是有一位穿着旧衫裤却很干净的陌生老头,站在门口, 咕噜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妈就赶紧迎出去,让到屋里。这时候邻居们就开始议论了, 这老丁婆子, 不正常了, 一个穷要饭的, 在她家门口说一句外国驴子话, 她就东家摘西家借地整五毛钱, 买牛肉, 给人家炸酱, 做面条,还让人家上炕吃。邻居们不知道的是,每次临走的时候老头会卖给我妈一根针, 我妈给他一毛钱。 其实那个时候, 一毛钱可以买一把针。 后来我明白了, 那个陌生的老头原来就是个走门子的回民, 他定好了一条行乞的路线, 每年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走到同一个回族人家里去。我也明白了, 老头咕噜的那句话应该是Salam, 愿主保佑你平安。而母亲实践的是她奶奶的教诲, 天下穆斯林皆兄弟, 尤其要善待旅行的人。
十多年后,母亲对另一个旅行者的行为把旅行者都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傍晚, 一个外地人敲门, 说是要找一个什么人,他要找的人母亲正好认识, 于是带着他去了那个人的家。 可是那家人的老婆说她男人出远门了。 外地人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回到我们家, 在屋子里地走来走去,一脸的焦虑。 母亲说, 你有什么困难吗?那人说, 我今晚没处去了。 母亲说, 我们家大孩子都出门了, 就剩下小儿子和我, 如果你不嫌弃, 就在我们这凑合一宿。 外地人把一个破包扔到水缸旁边, 第二天一早提着包就走了。 半个月后,他又回来了, 说,大 姨, 我是来报恩的。 上一次我来找的是我做买卖的合伙人, 扔在你家水缸边上的破包里装的是七千块钱(在那个年代, 这是一笔巨款),我不敢带着这么多钱住旅馆,下一次你可不能那么傻, 万一我是个杀人犯呢?想必母亲没有想那么多, 她想到的还是她奶奶的话, 要善待旅行的人。
我有点明白了, 中国的穆斯林历尽苦难生生不息的原因就是他们心中那点信仰的火花。
顺着这个思绪, 我又想起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小学老师。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 班里一个男生骂我:丁回子, 我就跟他打了起来了, 后来那个男生朝我撇石头, 打破了教室的玻璃。 第二天,体育老师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说,丁丽茹跟别人打架, 破坏了学校的财产, 我委屈地哇哇大哭。长大之后我才明白, 在成人的世界里, 老师跟老师的关系, 远比一个小孩的感受更重要。可是我的班主任却拉着我的小手, 找体育老师吵架, 她说,是那个男生先骂的她, 丁丽茹是个好学生, 她怎么会有错呢。
我想起的另一个人,是我初到北京工作时的总经理。 那时候单位里有回民灶, 有一次我出去办事,过了午饭时间。那个胖乎乎的大师傅说, 回民的饭没有了, 要吃就是回锅肉, 我说,那不还有剩下的黄瓜炒鸡蛋吗?他说,那不是给你吃的。 我说, 你等着。 就去敲了总经理的门,门开了, 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总经理也是个东北人, 听了我的原由后, 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食堂, 指着那个大师傅说, 就你, 给他炒鸡蛋, 炒仨。 转头又问我, 有饭票没, 没饭票我有。 后来那个大师傅还以为我是总经理的亲戚, 特意来找我道歉。
上面这两位都是汉族人, 如今都已作古。午夜梦回, 我常常想起他们,同时也想明白了,真主让人行善, 撒旦让人作恶, 但人们选择了善和良知,我们这一小群人之所以存活下来, 也离不开这些善良的非穆斯林啊。
李阿訇在书的最后说, 中国社会在经历了长达100年的动荡后, 社会主义, 民族主义, 国家主义, 无神论世界观, 对技术和科学的崇拜已经开始步入一种冷静状态, 心灵深处似乎正在慢慢地燃起归信造物主的火花。 尽管现实令人无比绝望, 但拯救灵魂的伟大契机必将再次降临。
是啊,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到哪里去, 这是每个人都在求索的课题。如今, 许多科学家, 学者,青年人在伊斯兰教里找到了答案,成为新一代的穆斯林, 就连我这样的半无神论者也开始了学习,开始走近祖先的信仰。当和大家一起向阿拉叩头的一忽间, 我感到的是温暖和喜悦。
最后我想再讲一个故事, 在老家的时候养过一种非常普通的花, 连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发音应该是“劲草”,她开单瓣的花,有红, 有紫, 还有粉色。女孩们用它染手指甲。但离开老家后就再没见过。 有一年在后院的一小片菜地里, 忽然长出一棵这样的花来, 不知那种子是风刮来的, 还是随着买来的牛粪跟进来的。 我于是就当宝贝一样地养。当年就开了很多花, 落了很多籽。到了第二年,这些花苗长疯了, 侵占了黄瓜西红柿的全部土地, 我就不再物以稀为贵了, 把所有的秧苗都拔起来扔到地上,太阳一晒就蔫了。 可是一场雨过后,一棵花苗把腰身挺了半寸高。 整个夏天,它就那么半躺着,裸露着根须, 半枯着枝干,生几片小小的绿叶,最后竟然开花了, 虽然只有两三朵。这多么象我们的信仰, 历经磨难,依然开出艳丽的花来, 这花的名字就叫伊斯兰。
不拜象, 灭诸邪,故谓之清;尊独一, 无二主, 故谓之真。
我来自真主, 终将归于真主, 我是华夏儿女, 我是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