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幸福

品山书院
创建于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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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的这个冬日午后,阳光总是难得地充盈,从颓废的阳台漫射进来。祖母从床底的木箱隆重地取出那把牛角梳,正襟危坐,仔细地梳着头,像是暮色中寻找三叶草的孩子,小心翼翼。一整年的光阴仿佛都浓缩在此时此刻的发根,再从发梢里纤毫毕现地梳理出来。阳光缓慢,配合着祖母略显迟钝的手势,在小阁楼的每一个角落游走,祖母瘦小的身躯也随之丰盈起来。

     

       这是一年中最静谧的一个午后,对于祖母来讲。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搅她,就算祖父。在她日渐苍老的暮年岁月里,笨拙地梳理好发髻,跪在圣台前,祈求家人安康,就是她对这个世界所能做出的最隆重的迎接。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专属的仪式感,不分朝代,无论年岁。在每年一度的冬至时节,祖母总会隐去平素粗茶淡饭的淳朴,焕发往日大家闺秀的仪态,为自己,为家人,做最得体的开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和平时炊烟四起相比,今天烟囱们倒是落了个难得的清闲。家家户户的八仙桌上都摆放了一个圆簸箕,一对红烛,十双筷子,几个橘子或脐橙。一些大户人家用的是巨型红烛,带有金色烛台,庄严,夺目,底座刻着“福禄寿喜”的字样,烛身还贴有瑞云状的金色锡箔。在那些遥远年代的遥远山村,这算是一年中最具仪式感的日子。比中秋节还热闹。那时的中秋节还不流行月饼,路远的也不必跋山涉水地回来,但是冬至这天谁都没有借口。老人家常说:冬至大如年,年终有所归。在这个太阳移至南回归线的日子,漂泊在外的人都要回家,操劳一年的人们也终于卸下沉重的负担,所有的艰难跋涉都暂时脱离黑暗--破旧的石窗里灯光依次亮起,那时的乡镇还没有通上电,只有昏黄的煤油灯温暖着彼此的土墙。

     

       小阁楼古老的铜钟敲响五下之后,祖母就会从陡峭的楼梯缓慢地走下来,煤油灯摇曳的光影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显得高且大。冬至之夜即将开幕,碎步而来的祖母盘着精致的发髻,踩着小脚的布鞋,女王般慈祥,炽烈,欣慰地面对这些吐哺半生儿孙们的归来,宛如迎接凯旋的将士。她从圆簸箕里拿起红烛,我们熄灭了煤油灯,点燃烛光。柔和的光晕波光般流淌开来,荡漾着近乎梦幻的柔黄。那一刻,白发苍苍的祖母是那么美,窗外倏然窜过的花猫也是那么美。祖母举着红烛,犹如执着尊贵的权杖,照亮一年之中最漫长的夜晚,整个房间阳光充满。

     

       窗外,乡村冬日的夜晚深海般的寂静。田园与丛林的激荡渐次退去,峦峰安静,止息,鸡鸭牛羊也隐进夜色的苍茫。只有屋内我们点燃的烛光,闪烁着绸缎质感般的柔软。祖母从发髻里拔下搓花一一插在脐橙上,然后偏着头左右打量半晌,生怕哪一朵没有插好。再从怀里掏出折的平平整整的红纸,小心翼翼地给筷子封腰。对于信奉道教的乡村人家,橘子和搓花一般五五对应,寓意五子登科;筷子则是十双,红纸封腰,寓意十全十美。祖母作为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一刻,唯有这一刻,面对传统的祈福习俗,也卸下了所有的对立盔甲。

 

      “搓莳起搓搓啊,明年养细哥;细哥讨闹妈(老婆)啊,依哥单身哥……”

     

      祖母领头唱了起来,带着穿越年纪的轻快和俏皮。我们彼时就笑成了一团,胡乱跟腔着,在烛光中拍着手不停地跳跃。这首冬至搓歌里的“莳”,其实就是福清的名小吃“番薯丸”,我记的正确的写法应该是米字旁加时的,寓意五谷丰登,时来运转,至少在童年记忆中是证据确凿般存在过的,只不过长大后在各种搜索引擎中都遍寻无果,只知道番薯原来就是常说的地瓜。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特别是冬天,番薯因为可以窖藏,就成为所有人最充实的食粮和精神依托。很多的人和事,在成长的风声满潮中注定和时空擦肩而过,但这极其简单的四句俚语,却是童年时分最难忘的一首歌谣。

     

       每个节气,其实在古代都有相对应的祭祀活动,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在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年代,如果说非要给冬至赋予最淳朴的人文意蕴,搓莳就是我们儿时的冬日盛典。和所有的盛典一样,隆重开启的那一刻,都要历经一系列繁琐且精细的工序:挑拣出上好的番薯,去皮,清洗,在灶火轰鸣间蒸熟直至软烂。待至自然冷却,放在木盆里捣烂成番薯泥,间隙加入一定比例的番薯粉进行揉按搓捏,制作合格的番薯泥需要极佳的体力和极好的耐心,才能柔顺之中有劲道,揉捏之时不分散。最显技术活的莫过于捏丸皮,粗中有细,轻中有重,快频率,有节奏地捻搓,捏按,丸皮陀螺般旋转,直至形成薄薄的,均匀的三分之二的球体。接着加入腌制过的五花肉,紫菜,包菜,以及讨海归来现撬的海蛎,把球口轻轻合拢,掐掉多余的皮料,用双手掌心快速而轻柔地搓转成圆润光滑的球体,浑然天成,毫无瑕疵,黄中带青的丸皮隐隐透出馅料颜色,宛如翡翠球颗颗晶莹。番薯丸虽小,却暗藏乾坤,因为它包裹着是山海慷慨的馈赠,容纳的是山海壮阔的景色。

       母亲那时还年轻,捻起丸皮来,快得都会隐隐生风,感觉地底深处都在暗潮涌动,阳气回升,节气循环。每家每户都在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两手拇指相背对,紧贴着插入番薯泥团,食指轻扣着丸皮,类似于平常祭拜天地,祭祀祖先时的执香手势,仿佛对天地山海的感恩,对丰衣足食的追求,对人丁兴旺的希冀,都揉入了搓莳这个小小的动作里。遗憾的是,母亲那熟稔的手法我至今还没学会,常常包成饺子状,或者小笼包,反正不像番薯丸。那时,祖母总会把我包的四不像笑眯眯拿走,把圆簸箕里面大小一致的圆溜溜的番薯丸一圈圈摆好,然后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这就团团圆圆啦。

     

       很久很久以后,当母亲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冬至时教我的孩子唱起这首歌谣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不减当年的光芒。透过眼前的烛光,回想起祖母把圆圆的番薯丸,小小翼翼地摆放在圆簸箕里,分明感受到祖母彼时的遥望,遥望她的儿时时光,父母犹在阖家团圆的景象。这首冬至搓歌至今仍能跨越光阴的地平线,缓缓升起覆盖了前半生所有的语言,带着背井离乡的沧桑,带着生命罕至的斑斓。即使这片斑斓无数次让我午夜梦回,却无法惊醒儿时的故乡,哪怕一次。祖母在多年前七月的一个夜晚,已永远熄灭了她的烛光……

     

       我至今依然相信,每年的冬至都是祖母最美的样子。在不同的岁月中,这一天她都赋予我们一家团圆最理想的模样。没有妯娌间的风言和碎语,卸下宗教的纷争,卸下生活的磨难;垂髫没有初生的稚嫩,鹤发没有沧桑的衰老;冬至,仅用地瓜揉搓而成的皮,辅以传承千百年的山海馈赠,就抵御了雪雨风霜,坦然慷慨地接纳人世间的严寒,为我们披上了一袭最华美的衣裳。

     

       每年的冬至依然如期而至。只不过时光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青丝的母亲成了白发的祖母。搓莳的时候外面不再一片寂静,窗外有霓虹灯,还有满天的烟火。但再也没有儿时那绸缎般的柔和质感,再也无法细致复现、类比它的博大与壮丽。在日本的那几年,每年的冬至时分,我看过东京湾彩虹桥上无与伦比的花火,也在众叶萧索时去过鬼怒川温泉的民宿,还在漫天大雪中走进北海道的小酒馆。小酒馆灯影绰约,人影暗淡,那些花团锦簇的和服少女,蛾儿雪柳,银饰金缕,蝴蝶般穿梭着。圣诞节就是她们的冬至祭典,几乎每桌每轩都会单点最具日本传统的寿司和刺身,精致而小巧,每一处都透着厨者的独具匠心。我望着眼前新鲜而生冷的刺身,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无来由地怀念起白发似雪的祖母,怀念起那一碗热腾腾的番薯丸,那融合了故乡宁静的海岸线、牛羊自在的宽阔原野、荷锄归来的田间阡陌的番薯丸,伴着酸笋的独特醋香将我童年回忆一一唤醒,借着窗外雪地上的微光,目之极处是那些冬日的土房子,挤在一起取暖,透出昏而暗的烛光,那是故乡永不熄灭的光……

 

       白驹过隙,时光可能是双向奔赴的,遥望秋日同时抵达春朝,连着新绿的初啼也连着果实的熟坠,有迎面的暖风也有沉默的黄土。生命中的某些极美之境只是以隐身的方式藏在心里的某个深处,无需预演,猝不及防地突然出现,像彼时最简单的两根红烛,摇曳着祖母的一头白发,点亮的那一霎就掀起华丽裙袂,覆盖了所有遥不可及的幸福。

                                     2023.4.5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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