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陌上生春草,岁岁清明思故人。”
清明节将近,我去给父亲扫墓。
这是一个明朗的日子,清风四溢,柳色青青,春天骑着白马而来。她要让一切重新开始,让所有被遗忘的时间全部苏醒。
路旁的樱花正盛,繁花满枝,蜂蝶翩跹。前来扫墓的人,脸上少有悲戚,更象踏青。
人们将错过三年春天的身心,重新沐浴在春风和阳光中。花树下,附近的村民来摆地摊,卖些地菜花煮鸡蛋,野韭菜,野芹菜和野泥蒿。
穿过开满樱花的路,向着苍翠松柏拾级而上,父亲在澄澈的蓝天下安静地长眠。岁月之河缓缓流淌,所有的感情激荡都化作沉默。我想起梁晓声的《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
他笔下的父亲,和世间千万个平凡而伟大的父亲一样,没有彪炳史册的功绩;他们并非少受伤害和苦难,也不受命运额外的眷顾,却始终坚若磐石,负重前行,竭尽全力让生命尽情燃烧。
时间无情,让亲人从人身边离场;生命消逝的同时,也带走人身体里的某个部分。
时间有情,让人们安放记忆,以后每每想起,逝者好像还在——他们只是跳出了时间,变成大地里最原始的组成部分 ;他们不会彻底消失,而是慢慢重新构建成你身边的其他事物。
漫漫前路,也许是风雨中昂扬的大树,也许是春天的一米阳光,也许是身心疲惫时的一缕清风……他们离开了,却散落四周,无处不在……
不知不觉,你身上总有些和他们同样的特质。庞余亮写的《小先生》,相似的情景让我一度想起父亲。数十年过去,父亲夜里在灯下一笔一笔,认真刻写蜡纸试卷的样子;他在讲台上神采飞扬,收放自如的身影;
他载我去上班时,用力蹬着自行车,瘦削弯曲的后背;他在黄昏独坐,沉默,掩饰病痛摧折的倔强……都在我心上还未曾磨灭。庞余亮说“泪水和露珠实际上是同质的。在我的心目当中,泪水和露珠实际上也在浇灌我自己。”
岁月参差为老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亮大雪深埋的故事。
在生与死的中间,不止有眼泪和悲伤,还有一遍又一遍的记忆,还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我知道,了解我们所爱的人有如认识一首乐曲,常听常新,没有止境。我不仅看到了父亲在平庸生活中的微光,也逐渐明了他生命中的黯淡和脆弱。
我的父亲,保留着不合时宜的天真,从始至终的善良和正直,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听懂人们落在雨中的泪水。
他做事认真,待人真诚,关心家国天下,背负家庭生活责任,象岩石一般和时间比拼着硬度,在艰难的生活中创造出美丽和温暖的东西。
人生的困厄没能抹杀他性格的坚韧,他的“‘自我’永远‘滋滋’作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激荡中隐入尘烟,他本来可以拥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在自我奋争的一次次摇晃中,表里俱澄澈,生命之树宁折不弯。
那每一根枝叶“都留有独属于生长时间的雨雪风霜,各自领受命运之力无法逃避的折损伤痕。”但他在心中笃信:那属于人的,生活该有的光明一直都在。活着的时候,他携带着每一片枝叶,叩问高处那发光的所在。
相比于名望与成就,父亲更看重他的良知,及岁月承载的亲情、友情和人世的深情。
如今,到了华灯初上,主客俱老之时,我终于读懂了契诃夫笔下常常出现的“舅舅”,他反复描绘的是任何时代下,普通人都无法逃脱的困惑,那些看似每一个无法承受平庸生活的人,如何继续活下去,如何尽情燃烧,带着笑带着爱带着温暖……
看着枝头的花朵,我似乎看见风的形状。我用文字给记忆命名,不会迷失在时间的大河滔滔。
先后离开的亲人,仍然给予我关爱的家人和朋友,我所热爱的事物,构成了我的“复调”,如同巴赫的音乐般,让我有了归属,有了顾盼,也有了坚持。
我们先后跑了几处墓地。祭奠时,墓碑不同,环境各异,但逝者已矣,他们都享受着同样的安宁。
我想,死亡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点,而是走向下一程。父亲当年去世时,先送到武昌殡仪馆,我注意到墓园入口处醒目的标牌——白底黑字,是雨果的“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
时间呼啸而过,以另一种方式停留下来。思念绵延不绝,已然化为一股力量,让离去的继续存在,存在的更加坚韧。
亲人在一片绿意与芬芳里安息,他们的生命虽在某一刻落下帷幕,但其余烬的星火和温暖将继续留存。
人生,不断失去,不断告别;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为那些我们不想结束的东西画上句号。对人生、衰老与死亡有新的体会后,我的生命开始苏醒,让我变得更有耐性,也更独立和坚强。我要告诉父亲:多年过去,我没有成为别人。
扫墓祭祖的人陆续离开,“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我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春天,群花一一斗新妆,今年春光还胜旧春光。我看见一张张脸,连同我们的生活,全被灿烂的春晖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