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披麻戴孝是我五六十岁时候的事,从未想过我会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披麻戴孝,跪送父亲回归大地。
虽然父亲已离开五周,但我总感觉父亲未曾离开,我还能像往常一样给父亲拨过去,但我拿起手机却又不得告诉自己:电话的另一头不再有父亲。无数次的忍不住拿起,又无数次地泪流满面地放下。
2022年底国家放开疫情管控,新冠肆虐。12月31日一早接到小弟的电话,告知我父亲心衰,又感染了新冠的危急情况,我和爱人以及大哥、大嫂、小弟、弟媳一行六人便踏上了和死神抢爸爸的道路。特殊时期的医院,一药难买,一床难求。此时的医院更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几经波折在许多贵人的帮助下,为父亲争来救命的新冠药和生命之床。爸爸进入了生命的最后阵地—ICU病房,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与死神一个月的殊死搏斗,父亲80%多的大白肺治好了,看到父亲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我潸然泪下,父亲面容憔悴,病痛折磨着父亲,又何尝不是再折磨着做儿女的心?
父亲出来以后,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还特意请了两个护工,一天24小时地陪护,期间父亲的两个堂孙磊磊和波波也来照顾。原以为父亲躲过了一劫,可天不遂人愿,父亲的心脏严重起来,困难的呼吸让刚从ICU出来不久的父亲愈加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
2.17日周五,弟弟再次通知我父亲病的情愈加严重了。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都崩塌了,我可以扛下所有困难,但却不能接到连医生都无能为力的消息。我颤抖着订了当天的末班机。对于远嫁的我,回家的路本是美好的,可今天我却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回家之路。登机之前托朋友送了一筐草莓,现采摘的。父亲最爱吃草莓,但因血糖高一直不敢让他多吃。但我许诺父亲,父亲好了以后,我给邮寄云南的草莓,高原上的草莓可香甜了。漫长的归家途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很惭愧,此时的我却无能为力。
上了飞机,看着这筐草莓,不争气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出来,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又不觉间睡着了,睡梦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妈妈还很年轻,我们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等再醒来,餐桌板上已放了一盒米饭,但也没有胃口吃下去。一番周折,于2.18日凌晨02:30才到医院,太晚了没有进去,直接在旁边的休息室小睡了一下。
早上起来进了监护室,爸爸看到我,点了点头,又示意我带好口罩。我轻轻地问了句:“爸,闺女想您了,想您就来了,您想闺女吗?”爸爸点了点头,接着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我轻轻地为父亲擦了擦眼泪,安慰道:“爸爸,不哭,有闺女在,有我们几个在,啥都不用担心,啥都不用怕”。我一边安慰,一边喂父亲吃草莓。我问爸爸甜不甜,本不能说话的父亲,还是从气管里挤出一个音“甜”,不曾想这个“甜”却成了父亲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字。我想这个“甜”不仅是草莓甜,更是对他这一生的评价。因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而甜,因有6个孝顺听话的子女媳妇而甜,因我们的小家是和睦的,温馨的,人人羡慕而甜。
出来监护室,便和弟媳(敏)去给父亲做遗像。去做遗像的那一刻,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这种心情不言而喻。等我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胸口闷的难以承受,在医生简单调整仪器后,舒缓了一些。我守在父亲的病床前和他说了很多,但父亲的回应只有点头和摇头。期间母亲进来过,父亲缓缓地抬起手,拉住母亲,一直盯着母亲看,没有一言,只是看,看了10多分钟后,父亲歪过头睡了,母亲则哭成了泪人。大概一小时左右,父亲又开始胸闷难忍,这次来的医生护士很多,他们不停地给父亲吸痰,父亲的气管里不停地喷射粉色的液体,护工们就不停地擦拭,我知道,父亲的心衰已经到了极点——父亲快不行了。我赶紧让一直守候在病房外的亲戚进来再看一眼父亲,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窗,父亲歪过头看到大家,吃力地举起手向大家打招呼。我不知道此时的父亲是否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外面的我们已经是泣不成声,甚至护士台的护士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下午四点多,医生出来告诉我们兄妹三个:父亲的好起来的几率是0。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后,决定放弃。我心如刀割地说:“大夫,我们不抢救了,父亲想回家,想回到生他养他的老家去,那就让我父亲在最后的一刻回到老家看看,也好让父亲落叶归根,只是需要大夫给我父亲打点能维持一两个小时的针,另外需要医院的救护车护送,准备一支镇静剂,不让父亲走的太痛苦,救护车上要有呼吸机......”这些要求医生一一答应下来。哥哥弟弟也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准备好,已经接近6点。天色也暗了下来。救护车上是我和大哥大嫂在照顾,弟弟则坐在救护车的前排,弟媳以及众多亲戚,紧随其后。上车不久,父亲就进入倒气状态,嘴张一下,哈一口气,气管里的粉色液体也逐渐减少。我说;“哥,爸爸要走了。”哥哥看了看说:“不会的”。我不再多说什么,于是给坐在救护车前排的弟弟说,赶紧通知家里人,准备好水,面汤和饺子。 我们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正如那悄悄暗下来的天色一样灰暗。倦鸟归林,落叶归根,此时的我们只想带父亲回家,完成他的最后的一个愿望。
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农村老家,下了救护车,天已经漆黑,大门口早已站满了迎接我父亲的族人,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抬到东厢房,安置好,因为家里没有挂吊瓶的架子,父亲的堂孙磊磊和龙龙就只能站在床上,高举着针水瓶。这时救护车司机就要拔掉呼吸机回去复命,我哭着哀求到:“大夫,行行好,再让我爸爸用一会,让我爸爸喝点水,吃口饺子,您先到外面抽支烟,就几分钟就好。”司机出去后,我颤抖着喂了父亲一小勺水,似乎没有咽下去,又喂了一勺面汤,也好像没有下咽,父亲依然处于倒气状态。不知是谁说了句:“让三爷坐起来看看”。家里的人赶紧把我爸爸扶起来,哥哥则在父亲身后,让爸爸靠着。爸爸嘴里的水和面汤流出来一些,爸爸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但无神。父亲环顾了一周,脸突然憋的通红到通紫又慢慢转红。我不知道爸爸此刻在想什么,但是爸爸的神情让我心疼。我们哭着说:“爸爸,不怕,不怕,我们大家在的,坚持下,很快就好了。”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我悲痛着大声地呼喊着:“爸——不要,不要——闭眼—— 爸—不——要——走.......”一瞬间脑袋空白,不敢相信爸爸真的走了。我伸出双手要上前抱父亲,却被族里的亲人,死死地往后拽,不让我靠近,老家有习俗不能把泪留在亡人身上。我每挣脱着向前一步就会被几个人倒拽一步。我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对他们说:“我想上前去看看父亲的遗容,我不哭,只是看看。”他们才放开我。走上前,看到爸爸平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请来的医生给父亲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了生命体征。医学上宣布了父亲的离开,在父亲弥留之际,我们把父亲护送到了家,这也是对爸爸最后的交待了。有人给了我一块手帕,示意我给父亲盖在脸上。接下来就是给父亲穿殓衣,我们女辈则避开去了西厢房陪母亲。这时有族人给我们送来孝帽和麻绳,并指导我们穿戴好。我知道:从此和父亲相见在梦里。人生在世,有太多的痛苦和遗憾。与父亲的告别,将是永远不能忘却的伤痛,永远不会停止的思念。
等我再次出去,堂屋正中间摆放了一口冷棺,父亲已经穿戴整齐躺在了里面,棺材前头摆起了香炉和火盆,已经有族里的嫂子在烧纸钱了,说从现在开始香火不能断,一定要有人守着。这时,内心又一阵犯紧,泪水又流了出来。
在族人的帮助下,灵堂很快布置好,人间繁华三千,最终将归于黄泉。灵位刺目,花圈耀眼,灵幡招风,无一不诉说着儿女对父亲的千般不舍,万般无奈。
父亲走的第二天,一早族里的亲人给准备好了早点。简单吃过,在族人的引导下,我们几个子女分别给父亲擦脸擦手,口中还要说着嘱托父亲的话。大约8点多,火葬场的车便来接父亲。到了火葬场,看见父亲被缓缓地推进去的那一刻,我再一次地控制不住,紧紧地拽着车,不让推进去,但最终还是被堂姐们把我拽了回来。看着爸爸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那种锥心的痛和无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一个小时后,门开了,工作人员递给我哥一个用黄色绸缎包裹的盒子,这是父亲的骨灰,我的眼泪又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我再也见不到我最亲爱的父亲了。回到家,把父亲的骨灰放在灵前,接下来我们几个就要分别跪在灵堂两侧哭灵,唢呐震天响,吊唁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在父亲灵前祭拜痛哭。到了晚上,大哥带领家族的男人们在灵前 行祭拜仪式,大约是半个多小时。男人们祭拜完就是大嫂带领我们女辈祭拜,时间也差不多是半个小时。大哥大嫂的那一口一个“爹”喊得震天彻地,在场的人无不掩面哭泣。思念没有终点,从此,您长眠,我们常念。
爸爸走的第三天,就是送父亲上路的日子,院子外面摆满了纸扎。在族人的引导下,我,大嫂和弟媳妇一一给这些纸扎开光,起名字,交代在另一个世界照顾我爸爸的相关事宜。因前来吊唁的人多,临近中午才出殡。大约11点半,一口棕黄色的棺木抬到了父亲灵前,里面给父亲铺了一层黄色的被子,大哥再把父亲的骨灰倒入棺材里,然后再盖上银色的被子,这是风俗里所说的“铺金盖银”。一切准备好后,给父亲盖上了棺盖,棺盖一盖,钉子一订,疼在儿身。从此阴阳两隔。把父亲的棺木抬到路上的灵柩车上,开始了祭路仪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为父亲献上一炷香,献完后,是孝子摔盆,摔完由我朗诵祭文,事后才知道,我的祭文再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动哭泣。最后司仪喊道:“送李老先生上路”,我们几个紧跟着要大声喊“爹,一路走好”。
灵柩车缓缓地前进着,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前来送葬的亲戚朋友,听说族里所有的人都来了,甚至在外地打工的也都第一时间赶回来送父亲一程。我被人架着,走到一半,我的双腿软到架着都似乎无法走动,按照风俗,父亲排行老三,不能入祖坟,要重新建立一座坟宅,因此女的不能进新坟。我只能跪在黄河大堤上对着父亲的灵柩车哭喊:“爸,回来,不要走,您说今年要来昆明避暑的,回来,爸爸,跟我回云南......”不知道哭了多久,喊了多久,只知道嗓子已经哑到无声,泪水也已干竭,直到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在堂姐表妹们的搀扶下回了家,直到下午两点半,送葬的男人们才回来。
爸爸走的第四天,在家休息了一天,和族里的亲人叙了叙旧,因我常年不在家,老家的人我几乎都不太认识,几番交流,家里的人已经认识的差不多了,但因我我的辈份较长,所以他们大多都是管我叫姑姑或者姑奶奶,再小一点的孩子,还有叫我老祖姑奶奶的。在家的这几天,让我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宁静没有压力。经过我父亲的这个事,我真正体会到孝费通先生的《乡土中国》,这样的仪式看似非常繁琐,但却连接着我们的根我们的情,比起繁华的大城市 ,更喜欢农村的宁静。一亩良田、几缕炊烟、数户农家······我想: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
晚上,开了家庭会议,主持人自然是大哥接任。大哥说:“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父亲留下的家规家风要一直延续下去。一、咱们三家,只要天不荒地不老,我们的情分就不能散。如果今后有了小矛盾,依然是大的谦让小的,就像小时候一样。二、照顾好母亲,母亲爱旅游,我们就多陪伴母亲用脚去丈量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直到母亲走不动。”又对我说:“妹妹,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家里的事情一般不会打扰你,你在云南照顾好云南的爸妈,做个好妻子好母亲,这是咱爸妈对你的教育和期望,你做到这些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你有任何困难,娘家依然是你坚强的后盾。”我知道,今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和弟弟不孤单。
父亲走的第五天, 是父亲圆坟的日子。一大早,族里的人亲人们又来家里给父亲包饺子。准备好后,我们便去坟上祭奠父亲。这次女的是可以进入坟前的。空旷的麦田上,垄起一方坟墓,这是父亲的。从此,我的乡愁里有了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一转眼,父亲已经离开我35天了。这35天里,我无时无刻不缱绻着父亲,也许某一个字,也许某个瞬间都会让我回想起父亲。我深切地体会到:“亲人去世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个刻”。是的,爸爸我真的好想您!
那天,我坐在地铁上,看到一个酷似父亲的身影,泪水又忍不住地流出来了。老人家下车,我也紧随下车,我真的好想上前,拉住老人家的手说:“爸,您来了?”但我知道那不是您,理性又把我劝回了地铁。坐在座位上,泪水簌簌地往下流,翻了翻包,发现没有纸了,只好用衣袖擦拭。对面的一个阿姨,递给我一张纸对我说:“一切都会好的”。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以前,我可以随意的说话,肆无忌惮,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再怎么任性,背后都有一个父亲宠着爱着,父亲就是我的靠山。可是父亲这一走,我反而小心起来,时时留心,处处留意。也许是“父母在时山成路,父母不在路成山”的缘故吧。
来日并不方长,一别再无归期。您陪我们一程,我们念您一生!
父亲,今天是您的五七,按照风俗,今天应该是闺女到您的坟前祭奠,但因工作原因无法前往,只能让堂姐们前去代我尽孝。但闺女在千里之外的昆明为您戴孝,浅备酒食,吾父尚飨。愿天堂没有病痛,愿您来世依然幸福安康。
女儿:坤坤(乳名)
2023.3.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