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父

张喜瑞
创建于2023-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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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定格:2023年3月9日,下午4点48分至50分,一座耗尽电的老钟停止了摆动: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壬寅末,新冠瘟瘴肆虐,国人集体发烧,老爸亦高烧数日,仍以耄耋之躯艰难阳康。恶疾摧残,老爸成受内伤的老树,站立不稳、欲说不能,但他不甘心、不服输,仍奋力攀练,及至伤痕累累。那绝望的眼神,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叹息,令人动容。

        ‘卧’和‘立’成为分水岭——要强的人倒下,对意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卧床的老爸每况愈下,苦撑百日,天不假年。老爸走时很平静、很安详,像在沉睡:视频显示,4点48分,仍手摸头、头微动,看电视,50分唤之即无应,120急至,亦回天无术。

       事前毫无征兆,弥留之际的老爸,没留下一句话。他在想什么,他想说什么,他对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眷恋?都无从知晓,成为儿子心中永远的痛:往事帧帧,历历在目,‘耿耿不寐’,惟以酒浇心中块垒。清明日,悲敲文字,以怀念天堂的老父亲。

      (1) 善良勇敢的老爸

       老爸出生即不幸,哺乳期失母,也难为了后来的奶奶:嫁进门就要带两个孩子,一个还是嗷嗷待哺。奶奶给了无私的爱,大奶奶给了老爸活下去的奶水。后来老爸跟奶奶们都很亲,失去了一个亲妈,却得到了多份母爱。耳濡目染,他从长辈的身上学到了善良和无私。

       长大后老爸古道热肠,乐于助人,遇人有难,更是施以援手。

     我们家是县城北关,进出城的必经之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上午,老爸在地里干农活,忽听惊叫声,顺叫声跑去,见一妇女爬在浇地的井口,两手乱舞,说不出整句话,只是‘妈呀、妈呀’的哭喊。老爸急忙往井里看,见有人在水里挣扎,明白是有人掉井里了。这是那种农田里的土井,平时没有汲水工具,他环视四周,时值秋后,地里光秃秃的。命悬一线!回家拿工具!不容时间;跳下去,俩人都上不来。急得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候,从进城的路上传来赶大车的吆喝声,老爸知道一般大车上都有煞车用的绳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大车,以最快的速度借来绳子。这时候,老妈和其他村民也赶到井边,老爸把绳子绑在腰上,村民们把着绳子往下放,老爸缘壁而下。下到水面,抓住落水者的衣服往起拽,看清是个孩子。他一手夹着孩子,让上边的人往上拽。一手攀壁而上。这根救命绳有点细,这可苦了上边的人:一个大人加一个小孩,重量将近二百斤,拽快喽怕绳子断,拽慢喽又怕绳子坚持不住。老妈回忆,当时人们的手都勒出血了,可谁也不敢松啊!经艰苦努力,施救成功。原来这是城内村的娘儿俩,出城去姥姥家,不愿走大路,从地里斜插,孩子不慎落井。不几日,挨家登门,跪谢救命之恩。

       我家房后边有口饮水井,周围人家做饭、洗衣服都靠这口井。那次老爸正在在家歇工伤,附近几个小姑娘在井边洗衣服,里边有我两个小姑姑,青春无忌,边洗边闹。老妈有事出去,听见‘扑通’一声,在远处问怎么回事。年轻人玩得正嗨,都不当回事,有听见的说井边的石头掉了吧! 

    “你们看看缺人不?”老妈又喊。

    叽叽喳喳一数人:‘哎呀!没小二风咧!

      几个人爬到井口一看,只能看见头发乱动,老妈一看腿都软了,怎么那时候也年轻,跌跌撞撞跑回家叫老爸。老爸疯了似的跑到井口,拽过辘辘上的把绳子绑在腰上,一群人把着辘辘把老爸顺到井下,二风姑得救了。老爸伤还没好,头上又被掉下去的砖头砸了个血窟窿,。

        我们村有家姓乔的外来户, 成分高。六十年代,阶级斗争不放松,老爸是村干部,有一天,村里开会酝酿批斗人,会上定了第二天到老乔家抓人,剃阴阳头、戴高帽、游街。老爸作为村干部也参会了,善良的老爸不忍看这家人受辱,冒着风险,找来一挂大马车,连夜把乔家一大家子送回老家。第二天,革命群众扑了个空。

    (2)山一样的老爸

       我们家兄妹四个,除了大哥,均多病不让省心。父母带着我们辗转求医,‘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历经艰难。十几岁的大哥除山学,还得做饭、洗衣裳、喂猪、喂鸡,照顾弟妹。

       姐姐幼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后患肺结核不治。中年失女,还是唯一的女儿,父亲隐忍不发,把悲上埋在心底,有谁知道一位失女父亲的心里该有多疼。

       我是最费心的。上小学时,我高烧不退,疑似脑炎。那时候,流行大脑炎,真会死人。就从县医院转到保定地区医院,做过腰穿还不能确诊,不知怎么要转到保定市三医院。记得转院是个寒冷的冬夜,老爸背着我,老妈抱着住院用的东西跟在后边。当时没有公交车,从河北大学附近斜穿过去是最近的路。河大外边都是庄稼地,没有路、没有灯、只有星光,老爸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行。十来岁的孩子也有个分量啊!我感到老爸背上的汗水和不均匀的呼吸,想要自己走。高烧烧得我没力气,试了几次都站不住,老爸还是把我背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夜才到三医院。三医院也不行,建议我们去北京宣武医院。

      ‘居长安,大不易’,何况是看病,老爸想办法投亲靠友。我有个姑奶奶,也就是老爸的堂姑,就在宣武工作,老协和毕业生,是我们家族最早的知识分子。为了省钱,我们住在姑奶奶家。北京住房紧张,像张大民家似的,姑奶奶家横着是床,竖着也是床,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双层床。大舅在兵器部工作,我们还住过大舅的宿舍。检查、化验……一番折腾,又做了一次腰穿,最后结果:误诊——就是重感冒,老爸长舒一口气,带我去牛街,吃了顿好的,庆祝大难不死。庆幸的是我做了两次腰穿,没落下明显后遗症,后来遇到好多做一次就落残疾的。我每每自嘲: 高考数学从没及格过,即过受此戕害。    

      老爸三十多岁才参加工作,开始在保定市,隔几天回一趟家。

      从那时起,我们兄弟就有了甜蜜的盼头:我家前面是县二食堂,估摸着老爸快回家了,早早跑到二食堂前边,坐在大街马路牙子上,翘首西看,眼巴巴地盼着老爸回来,实际上是盼着好吃的。老爸平时自己省吃俭用,回家时不空手:有给长辈卖的点心那,有给孩子们买的零食,如鱼皮豆啊、块糖啊,在粗粮为主的年代,确实解馋,我们每每跟同伴炫耀。

      后来,老爸借调到北京,先后在西郊射击场、民航局。民航局有涉外机会,能带回国外的洋玩意儿。老爸是木工,业余时间帮人干点维修活儿。给钱不要,人家就给小东西,多是吃的。老爸舍不得自己吃,等回家时悉数带回,什么英国糖啊、伊拉克蜜枣啊,更是稀罕物,我们都吃过,

      老爸有工资,比起别人家,我家的日子是好过的。虽然大多是过年过节才能吃好的、穿新衣。现在生活好了,吃穿不叫个事儿,想起那个年代还是很让人怀念。

    (3)老爸的教育梦

        我们祖上都没文化,家族的事儿是靠口口相传。老爸也念书不多,在唐山援建那些年,写信就把他难住了。单位里有好多农村考出来大学生,老爸不懂什么叫知识改变命运,但他从大学生身上看到念书的好处:最起码不靠力气吃饭,写信也不用求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大哥和我功课还行,老爸看到希望,坚信他的孩子有出息,砸锅卖铁也供我们念书。 

     我的马大哈还闹过一个笑话。80年上初中,开始学英语,我想买本词典。那时候‘英语热’,在县城怎么也买不着,就向在唐山的老爸求援,写信时错把‘词典’写成‘语典’。可怜的老爸,文化不高,看不出是笔误,害得他满唐山找这本不存在的《英汉小‘语’典》,结果可想而知,他受了很多奚落才明白过来。

      八十年代初,时值改革开放,我们家门口都是市场:东边洼地是石板市、木头市、牲口市,南边东胡同有地下的粮票、布票黑市、自行车市,后又兴起旧铁、杂货市场。附近人家‘近水楼台’搞起服务业:卖茶水、存自行车、开家庭旅馆,还有的倒货卖货……孩子们纷纷辍学,全家经商。

        “十七大八咧,不做买卖挣钱,还背个书包跑学校!上出来能挣几个钱?”街坊邻居都笑话我们,我也很自卑。县一中在东南方向,我家在东胡同东头,离大马路也就一百来米,出门上学不愿见熟人,总是趁人少的时候,像个小偷,逃也似的跑出胡同,混入街上的人流。

        那时后高考还实行预选制度:考前月余,所有毕业生先统考一次,大约前30%参加高考,落选的就像高加林一样直接回家修理地球。这个制度很残酷:同样寒窗苦读,落选生连高考考场的门儿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而高考录取率也堪比现在‘考公’,大部分预选生也止步高考,好听点儿叫‘高考漏儿’,难听的就是‘学生游子’。 这种‘高考漏儿’犹如现在的考研大军,‘ 二战、三战、四战’,年复一年、挫而弥坚。

      老爸有点小虚荣,爱跟人比。他很多同事的孩子跟我们年龄相仿,我们能预选上,老爸仿佛看见儿子的一条腿已迈进大学校门,就跟同事炫耀。不幸的是,大哥恰恰成了‘高考漏儿’,两次不中,放弃了,老爸又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我,我更不争气,三战皆败。人家的孩子或大本,或大专,最不济考个商校、小中专,可以想见,那时候的老爸该有多失望。

      大哥干了几年合同工,后来转做生意,弟弟做生意比他还早,兄弟俩都挺成功,大哥还成了我们北关的当家人之一。我顶替老爸上了班,后来上脱产大专班、二学历,但感觉怎么也弥补不了老爸当初的失望。

     

    (4)老爸的欣慰

      老爸退休后养鱼种花、含饴弄孙。

      大孙子张朔上初中时,父母不在家,就跟着爷爷奶奶住。他脑子灵,动手能力强,那个时候就显露出研发的天赋。张朔自己住楼上,为早晨叫醒爷爷,自己攒了个土电话,他一起床就呼叫爷爷,老爸就给他张罗早饭,爷孙俩配合默契。

      多少次,半夜三更,他抱着高烧的孙女跑医院;多少次,孙女耍小脾气,不上爷爷的三轮车,老爸耐下性子,近乎讨好地哄着、劝着……孙女是他从小看大的,听到爷爷没了,电话里就号啕大哭。

      孙子辈还回忆起老爸为哄孩子‘画饼充饥’的事儿:老爸援建唐山时去北戴河旅游过,大孙子张朔小时候,就听爷爷‘画饼’,说带他去北戴河玩,到最小的孙女时,‘饼’还在画:你要听话,爷爷带带你去北戴河。真表现好了,老爸就带她到长天大厦小公园,说这就是北戴河。孙女上大学时去了真正的北戴河,圆了小时候爷爷给编织的梦。——老爸知道,他已经没有能力带孩子们去远方了。

       感谢我们的先人,感谢他们从饱受水患的滹沱河畔迁至瀑河左岸,慧眼相中北关这片宝地,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子孙。

       ‘善厚天赐福,德高地养人’,我们北关的水土好,栋梁频出:保定军校炮科生一人,黄埔军校二期、五期生各一人,红色报人、《人民日报》总编李庄……。

      ‘上天恩泽及舍下,后人勤奋不辜负’,老爸的教育情结终于在隔代人身上实现了!  四个孙子辈皆学士起步:大孙子张朔获英国南开普勒大学工学硕士,在上汽集团做无人驾驶技术研发;二孙子张宁获英国牛津大学医学影像博士,供职澳洲国家科学院;三孙子张灿体育本科,定居杭州;最疼爱的小孙女学医, 毕业可期。

       我们大家族也人丁兴旺、人才济济:教师、医生、建筑师、女博士、女律师、企业家……。

       孙子们秉承先人的闯劲,扩展着爷爷梦想的边界,他们飞翔的翅膀早就远远超出爷爷的想象:西赴英伦求学,南至另一半地球扎根;孙子辈所学所思,已是科学和技术的前沿,早已远远超出爷爷那念好书不卖力气、写信不求人,那最朴素、最热切的愿望,他们的爷爷在天堂也会很欣慰。

      春节过后,疫情缓解,孙子们纷纷飞回老家。重孙子、重孙女承欢膝下,看着天真的孩子们尽情玩耍、雀跃,老爸露出久违的笑——他看到了家族的希望、家族的世泽绵长

       回望老爸的一生:在家里,他尽到了为人父、为人夫、为人亲的几乎全部天职;对街坊邻居、甚至路人,他都热心助人、纾危解困。

      ——葬礼上,驴肉店王国大哥那近乎失声的恸哭代表了乡亲们的哀思。

      —— 刚过去的整个冬春,缺雪少雨。送走老爸的那天,入夜八时徐,天降阵雨;昨天立碑,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天。也许是苍天也感动了,在以这样一种方式送别一位善良的老人

    老爸!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您的孩子,我们会加倍孝敬您;如果真有天堂,愿您在天堂没有病痛,愿您心向往之,行必能至。

    老爸是个平凡的人,亦是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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