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单是贾家屯就很出了些新鲜事。可不是，又听说贾茂发最近就申请了一项国家专利。
要说那申请国家专利，这在二三十年以前，就算是科学家，也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更何况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农民。可现在情况就不同了，自国家制定实施了《专利法》，特别是近几年，提倡和鼓励建立创新型社会以来，据说每年的专利申请量多达二三十万件。要申请个国家专利，这在知识密集型的群体和地方，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你看那北京的中关村……但这事毕竟是出在贾家屯，出在贾茂发身上，那就不能不说够新奇的了。贾家屯，地处横断山脉东侧，金沙江上游之滨，虽不属穷乡僻壤，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农耕经济盘根错节，小农意识严重，且不说是科学技术，单是文化知识便还是很落后的。说来你还不信？就在前两年，还因为一件三十多年前的土地征用案，有那么几个人突发奇想，一声吆喝，全村人就要找当地一家企业说理，据说是后来还“非法拘禁”了一位前往解决问题的县领导，闹腾得公安武警都出动，最后抓了十多人，其中几人还判了两年徒刑才算了事；再说茂文媳妇美芝的事吧，那就更是稀奇古怪的了，告状告了二十多年，最终把自己告进监狱，坐了三年牢，你说冤不冤……贾茂发，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贾家屯里。他今年六十来岁，也许是过于好动的原因，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显得过早的苍老，严重的关节炎有时痛得让他连站立都感到困难。贾茂发也的确属于那种心灵手巧之人。你别看他只有小学文化，可脑筋好使，眼巧，许多东西是一看就会，铁匠、石匠、土匠的活儿，样样来。而且还喜欢搞点小发明，比如：手推式小麦播种机，简易抛秧机，等等，虽说是效果不很好，但毕竟敢想感试。搞科学，搞发明，不就靠的是这种精神吗！——因而，贾茂发要申请个国家专利，还会有谁不相信呢。但是，还就有一些年轻人不信，见了贾茂发便好奇地问：“贾伯伯，听说你得了一个专利，是真的还是假的？”贾茂发并不正面回答，而是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瞟过那张微红的脸，似乎是说，有必要告诉你么！要是遇到他的妻子，情况或许会好些。她会连骂带责地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妈的b，你这其杂种！”她的脸上同时会绽放出一种神秘的无所谓的笑容。在贾家屯，小辈子被长辈臭骂，那是常有的事，而且还不敢还嘴，谁叫你嘴痒痒呢！因此，也就不把挨骂当作一回事。“那，那是个什么专利？”被骂的人还不死心，继续又说，“能不能给我们看看？”“看看，——那是拿来看的嗬！”那当然，专利肯定不是拿来看的，而且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看看的。所以，在整个贾家屯一千多口人里，据说真正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贾茂发；另一个是，曾经帮他申请过专利的贾茂林。除此之外，就连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未真正的见过“专利”是个什么样子。难怪他儿子有时说到父亲专利的事时，总显得漠不关心，还有些愤愤然，不恭地说：晓卵得他的阿，神秘兮兮的那点鬼样子！要探得贾茂发专利的真实消息，剩下的捷径便是向那个曾经帮他申请过专利的人打听了。可是，曾经帮他申请过专利的贾茂林又在省城工作，虽说也是贾家屯的人，但几年难回乡一次，要想从他那里得到准确信息，一般也是困难。……其实，他贾茂发申请了个什么专利，又与自己有多大关系呢？所以一般的也就是图个新鲜，随便问问而已；有谁愿意没事找事，自讨没趣？因此，贾茂发申请国家专利的事，不多时日，便也在贾家屯少有人提起了。人们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比如在家种田，出外打工；比如相邀喝酒，论长道短；再比如搓搓麻将，打打长牌……等等。而贾茂发呢，也是和先前一样，时不时地提着一个文件包出门，一去就是好多天。……贾茂发专利，再次引发贾家屯的爆炸，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了——听说是，贾茂发的专利卖了一百一十万；又听说是，贾茂发的专利，有人出价一百一十是万，他也没有卖；还有人说，贾茂发的专利至少可以卖到一千万……一时间里，各种说法、各种猜测，不胫而走、玄玄乎乎、沸沸扬扬：“哇！一百一十万！”“天吶！够花几辈子的哦！”“妈的！我怎么就遇不到这种好事哟！”“一百一十万，傻瓜才不卖呢！”“是我，我就卖！——十一万都卖！”“要卖一千万！这究竟是个啥东西啊？” 人们惊呼，人们感叹，人们诅咒……而贾茂发呢，他才不管你说啥，微笑的眼角里，总是扑闪着让人无发捕捉的秘密，对一切都不置可否，平静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因此，人们的激动归激动，猜疑归猜疑，愤懑归愤懑，所有的消息最终都无法得到证实；无论如何还是弄不清楚，关于贾茂发专利的确切消息。……时间一晃又是两年。在这两年里，关于贾茂发专利的事，倒也再无新鲜说词，人们自然也就懒得提起；再说贾茂发呢，除了越来越严重的关节炎，和更加苍老之外，也是再无变化。人们看到日益衰老的贾茂发，倒是为他生出几分同情和惋惜，于是感叹着说：“一百一十万，就一百一十万，当初还真卖了就好了。”其实，钱这玩艺儿，在普通老百姓来说，一百两百、一千两千、一万两万的就是钱，买件衣服，买架摩托车，修间房子什么的，实实在在的那就是钱；要说百万千万的，那恐怕就仅仅是一个数字，一个天文数字！天上的星星再好——摘不下来哟！世间有的事物，倘使处于似有似无的梦幻境界，那也不能不说就是一种温馨和安详。如夏日的雨后，青山苍翠，飘渺于水气与云霭之间；如海市蜃楼，游离于碧波万倾之上，让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人们以为，贾茂发专利的事，就会让你处于永远的那种即有即无的温馨和安详之中了。但事有凑巧，今年腊月初九，正好是高祖贾开明一百寿诞，合族商定，大典庆贺，热闹一番；那在省城工作的贾茂林系贾开明的嫡孙，也就专此从省城还乡；再说贾茂发，虽不是贾开明嫡孙，但也同宗，加之贾茂林也回来了，无论如何也是要前往祝寿的。贾家屯本是贾家世居之所，再加之贾开明百岁寿诞，五世同堂，庆典自然热闹，设席三十桌，就摆在贾开明居住了一百年的老屋——贾家院子。早饭后，贤子肖孙们便陆续地前往，不到中午，院子里便挤满了兴高采烈的人们，音箱里传出欢快的曲子，火炮还在不时地炸响。贾茂发刚进院子，正和贾茂林拉着手说话；还未来得及向贾开明请安祝寿，倒是贾开明先说了话。“茂发……”你别看贾开明百岁高寿，可还耳聪目明，声音洪亮，隔着几个人就喊。贾茂发一边答应，一边和贾茂林一起走了过去，高声说：“幺老爷！——您老人家好！——祝您老人家再活一百岁！”“阿，阿……”贾开明笑眯眯地点着头。忽然就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茂发，……听说，你有个啥子专利啊？——卖了一百多万？——后来又说没有卖成？——是真的，还是假的阿？——唉，没有卖成也好——古言话说：钱帛不属命穷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要想开些，无所谓……”“老爷！你老人家在说些啥子哟。”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可是茂林阻止了他。因为，他看见此时的贾茂发，脸色不知为什么由红变青，嘴角在不停的抽动……“……人家不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到这里，贾茂林提高嗓门，象是有意说给大家听：“我都帮他整过，也见过的！——那还有假的？现在不卖，说不定将来还卖个更好的价钱呢！”然后又拉着茂发的手说：“茂发哥，算了算了，别听他老人家的。”贾茂发尴尬地笑了笑，但脸色便渐渐地好了起来。其是，贾茂林心里十分清楚，他那里帮过什么贾茂发整什么专利的忙呢。有过的只是——那是三年多前的四月里的一天，贾茂发找到贾茂林省城的家里，对他说：现在的学生为什么有那么多近视眼，就是因为印书的纸太白了，如果采用淡黑或者浅灰色的纸印书，近视眼的问题就会得到大的解决。再从经济效益来说，现在中国在校的中小学生至少有两亿，如果有了这样一个专利，一年从每一个学生中受益一毛钱的专利费，那就是两千万——做这个专利，我已经有了基础。但因为是我的文化水平低，你是晓得的，因此，想请你帮帮忙。他随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摞文稿。其中有一份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填报说明书》和一封复函。复函说：申请受到，请按“说明书”填报。贾茂林就“说明书”的内容和要求细看了几遍，且不说内容，就连一些专业属语都搞不懂，那里还能帮忙，于是便借口工作很忙，婉言推托。此后的一年左右，又听贾茂发电话说过：茂林老弟呀！——那件事，已经批下来了……但是，后来贾茂发又是找的谁帮忙，是怎么批的，他就一点也不知道了，哪儿见过他的什么专利不专利的；乃至于后来老家有几个亲戚打电话询问，说是不知道，亲戚还不高兴呢。……贾茂林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内疚。他想：我明明没有帮他整过，为什么还要说帮他整过呢？我明明又没有见过他的什么专利，又为什么还偏偏要说见过呢？人呐，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无中要说有，有中要说无，活得真够累的啊！他和贾茂发的眼光碰在一起，同时都无话可说，便相视一笑……人们从他们的“相视一笑”中看不出任何异样的信息，专利的事仍然是一个谜。只是听说，后来贾茂发又去了一趟北京，还找了教育部；回来后就病了好些日子。“一百一十万，就一百一十万，当初还真卖了就好……”人们再次惋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