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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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于2023-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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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君军

       为写一本书,有几年时间,我断断续续行走在南方,收集一位已故武术大师的史料。民国时期的报纸和档案是我收集的重点,而我更看重的是和大师生前交往者的讲述,亦即所谓的口述历史。我访问过大师的众多弟子,在谈到他们的师父婚烟情感生活时,无一例外地会讲到一个叫陈静芳的女性。不同的是,弟子们对这位女性所持的态度不一。有人称其为师娘,有人直呼其名,还有人对她怀有偏见乃至敌意。


背    景

       提到中国传统武术,就要提到自然门;提到自然门,就要提到万籁声。陈静芳是万声的承祧妻子,这是她的宿命。她的一生,因此而光耀,也因此而屈辱。


      万籁声是谁?这需要从一个神秘、神奇的武术门派一一自然门讲起。


  说神秘,是因为开山师祖连自己姓甚名谁、仙乡何处都没有告诉徒弟。说神奇,是因为一个门派仅由三代 3 人撑起, 继而在刀光剑影的武林扬名立万。


  清道光年间,一位身高不足三尺的徐姓矮子,综合各武派之长,“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在猿猴身上得了灵感进而开悟,通了大道,自创了一门武学。到了清光绪年间,徐矮子死乞白赖地把这门雅艺传授给湖南慈利人杜心五。师徒相处八载,但矮子从来没有告诉杜心五自己是何方人士,叫啥名字,只说自己姓徐。杜心五晚年说起师父只忆得业师”身手神入鬼出,操川陕口音”。


  徐矮子把平生绝学传授给杜心五后,悄然离去,只给杜心五留下一张纸条:我回山修炼去了,有缘后会。日后,凭着矮师教给他的本领,杜心五成为民国时期一个名声响亮的人物。在江湖,杜月笙称他师叔祖,他是青红两帮的双龙头; 在镖行,人们尊称他为西南第一镖。直到今日,乔家大院陈列的镖局代表人物中,他的像赫然列于墙上;在武术界,人们称他为“神腿杜心五”、“南北大侠”、“武术大师”;在历史上,他刺杀过西太后,刺杀过袁世凯,担任过孙中山的保镖。抗战时期,被蒋介石邀请到重庆,出任人民抗日动员委员会主任,号召帮会 5000 万同道兄弟团结一致,抵御外侮。


  而万籁声是杜心五武学衣钵的传承者。1921 年,在北京西直门内酱房大院住家的杜心五收万籁声为徒。当时,万籁声还是国立北京农业专门学校的一名在校学生,但已有很厚的武功底子,已随曾任职京师锦衣卫教头的少林六合门大师赵鑫舟习艺有成。在杜心五的鼓励下,1927 年末,已是农校讲师的万籁声创作完成了中国近代第一部武学著作——《武术汇宗》。这是一部被称为武术百科的奇书,书中详细地介绍了各主要武术门派的功法,十八般兵器的特点、练法、注意事项,各种暗器的结构、练习方法,以及各种伤药和跌打损伤的治疗方法。1928 年 3 月 25 日,《晨报》(《人民日报》前身)开始连载《武术汇宗》,引发热议。8 月,《武术汇宗》在北平结集出版。秋天,上海商务印书馆再版。因为这部书, 世人始悉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武术门派——自然门的存在。


  万籁声不只是武学理论好,功夫也十分了得。1928年10月国民政府举行第一届国术(武术)考试,万籁声一招制胜,以自然门“闪电手”击败对手,得到国术之父、中央国术馆馆长李之江和党国要员李济深的青睐。之后,万籁声应时任中央政治会议广州分会主席、广东省政府主席、第八路军总指挥、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李济深的约请,前往广州创办两广国术馆,馆成,担任馆长,上演了一幕中国武术史上著名的“五虎下江南”的活剧。《广东武术史》中这样写道: “两广国术馆对两广,特别是广东武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广东近代武术史上一次较大规模的北拳南传和南北拳术交流。”


  1932 年,万籁声受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约请,创办了湖南国术训练所。第二年冬天,李济深派人致函万籁声,邀请其到了福建。万籁声参加了次年由李济深等人发动的“福建事变”,在福建成立了独立政府,打出抗日反蒋的旗号。万籁声在独立政府中担任缉私局国术总教官。1938 年冬,万籁声在重庆担任由蒋介石任团长的中央军训团的国术系主任、国术总教官,上校军衔。


  1943 年深冬,受福建省政府主席刘建绪聘请来到抗战时期福建省的省会所在地永安县创办省 立体育师范学校,担任校长。1982 年,赵紫阳总书记接见了在北京召开武术大会的万籁声。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自然门以及创派、传承、扬名立万的自然门三杰,是因为陈静芳一生的命运与万籁声福祸相依。她与万籁声的这宗婚姻,让她一生凄苦无凭。记录她85 载凄风苦雨的人生故事,也许有助于解读世道,人心,还有江湖。


  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


出    身

      1926 年农历九月十八日,江苏省泰兴县知府老爷家中,降生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就是陈静芳,只不过她 19 岁以前的姓名不是陈静芳,她叫陈其秀。知府是她的外祖父。陈其秀在外祖父家一直长到 9 岁。陈其秀的外祖父举人出身, 诗词、丹青、书法样样拾得起,尤其工于书法,一张毛笔字润笔费一块大洋,求字者络择不绝。小其秀聪明伶倒,五六岁时,常常站在外租父的书桌前,站到凳子上,好奇地看外祖父写字。通常,她还会自觉地担负起外祖父书童的角色,主动给外祖父研墨。艺术化的成长环境,润泽着陈其秀的心魄,为她的性格和人生道路打上了浓重的底色。外祖父去世前咐家人把他的全部书画作品带进棺材。这种走过大地不留痕迹的人生态度,给幼小的陈其秀心灵上带来的震撼无法言说。也许,她坚韧刚烈的个性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形成了。我不是唯出身论者,但谁又能否认出身对一个人的影响。陈其秀的祖籍是福建省福州市后街道山路花亭里 10 号。陈家几代都出官,到了陈其秀父亲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但是, 贵族之气依旧浓厚。她的父亲陈大启,字受宇,毕业于南京财务专科学校,一副旧式知识分子做派。陈大启痴迷戏曲, 他是京戏票友,就在遭受被政府管制的年月里,仍旧添置行头,在家中和女儿陈其秀清唱《打渔杀家》,保持着官宦人 家的生活方式。

    1934 年,陈其秀的外祖母去世了。这一年,九岁的她随母亲来到河南郑州,在一条叫凤鸣街的地方安了家。陈大启在这座城市的金城银行做财务。可惜,好景不长,抗战爆发, 陈大启带着家小逃难,南下投奔他的妹妹。后来,他们雇了一只船,沿湘江而行,“文夕大火”的那天夜晚,他们的船恰好停泊在长沙。城内漫天的火焰,吓得他们不敢上岸。那一晚一家人提心吊胆地在船舱内度过。几天以后,这条仓惶逃难的船只泊在了衡阳。这里是他们此行最终的落脚之地。


教    育

  陈其秀小时,身体不好,她的文化主要是父母教授的。1938 年,陈大启做事的渐赣铁路局从江西玉山迁到了浙江龙泉县,陈其秀就进入龙泉浙赣铁路子弟学校读书,因为有家学的底子,她读的是高小,五年级只读了一年,便以同等学力考入了中学,校址在江西江山,也是浙赣铁路子弟学校。陈其秀第一次离开家长,成为这所学校的住校生。人学两个月,日本人打到金华,学校无法上课,陈其秀回到龙泉。第二年,学校复课,她去玉山入学读书,日本人又打了进来, 她不得不再次返回到位于龙泉的家中。兵荒马乱的日子看起来短时不会结東,陈大启担心耽搁了女儿的学业,就请自己的把兄弟蔡福生来辅导陈其秀的学习。这种私塾式的教学方式一直持续到 1941年底。大约1943 年,陈其秀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国立音乐专门学校的来信,写信的人是她在玉山中学读书时的音乐教师方成甫。眼下,方成甫已调入国立音乐专门学校。方老师在信中希望陈其秀来读音专,在音乐方面有所发展。早在玉山中学读书期间,方成甫就非常欣赏陈其秀的音乐天赋,他说陈其秀的嗓子是天生的。那个时候,方成甫每创作完成一个曲子,总是第一个找陈其秀演唱。有一次, 方成甫找到陈大启,提出自己愿意掏钱培养陈其秀(当时陈其秀家境贫寒)。陈大启没有同意。出于对女儿前程的考虑,这一次,陈大启决定让陈其秀去读音专。就这样,陈其秀来到抗战时期福建省的临时省会所在地——永安。


  出于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国立音专迁到了这里。已经错过了招生日期, 但有方成甫极力推荐。学校决定对陈其秀进行测试,测试题目是让陈其秀演唱难度较大的《黄河怨》。方成甫老师用手 风琴伴奏。陈其秀优美圆润的嗓音打动了负责测试的老师 们。尤其是,陈其秀竟然连高音部也唱了出来。音专破例录取陈其秀做声乐系的旁听生,待下次招生时,再正式录取。战争时期,政府财政吃紧,公务员一年发不了几次薪水,而学习声乐又是一门非常费钱的专业。在音专就读不到半年, 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供她继续读书,陈其秀只好辍学, 回到已迁到水安县桂口的家里。其时,陈大启供职的浙赣铁路局被国民政府兵公署接收,他在兵工署做文职,那里有图书馆,陈其秀几乎读完了图书馆的所有小说。


初    识

  家里经济困难,19 岁的陈其秀希望找点事做,有个收入, 以贴补家用。1944 年春天,经陈大启同事的介绍,陈其秀成为永安体育师范学校的职员。她和万籁声第一次见面是在校长万籁声的办公室。那天,万籁声穿一身深灰色西服。“他并不怎么帅,但阳刚之气蛮足的。”六十三年后,陈静芳对我这样讲述初次见面她对万籁声的印象。


祧    妻

  陈其秀被安排在教务室做文员,工作主要是抄写学校的一些资料,有时也誉写万籁声的个人专著。这时,万籁声想 方设法接近陈其秀。他给她讲自己的经历,学识,本事,陈 其秀只是觉得有趣,她很佩服万校长的博学、武艺、口才和不平凡的经历。有一次,万籁声终于向她吐露了心声,他说他要娶她。


  陈其秀十分惊奇,她反问万籁声:


  “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么做?你看中我什么?” 万籁声回答说:


  “你呢,很纯真,秀外慧中,你的气质和风度不凡。还有……”


  陈其秀虽然单纯,可谈到婚烟,当然有她自己想法。万 籁声毫不隐瞒地谈到过他的旧式婚烟。他在湖北鄂州老家有 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只是早已没有了往来。现在的妻子叫张玉瑛,万籁声曾经租过她家的房子居住。陈其秀告诉万籁声:我出身好,家门好,叫我做二房,我不干!


  万籁声坚决地说:不,绝对不会叫你做二房!


  民国时期有一种习俗,兄弟之间如果有人没有子嗣,侄子过继后,政府允许娶两房,这两房不分大小,目的是延续 这一门的香火。这种习俗叫承祧。万籁声幼年时,他的三叔没有儿子,万籁声就被过继给三叔做继子。这样,他为三叔 娶一房,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了。


  陈大启得知女儿跟万籁声恋爱后,坚决反对。为了阻止他们往来,陈大启把女儿关在家里,一个多月不让陈其秀出门。一次,陈大启一边打女儿,一边放声痛哭。最终,陈大启拗不过女儿,又担心女儿出事,也就只好成全了这宗婚事。


  1944 年夏秋之交,在永安县桂口镇摆了十几桌酒席,体面地把爱女嫁了出去。陈其秀就这样做了万籁声的承祧妻子。


  结婚后,万籁声给陈其秀改名为陈静芳。她喜欢这名字, 一直沿用到死。他们的家安在了永安县城。后来,万籁声辞掉了体师校长一职,在位于黄历镇的福建农学院当教授。他们的家又搬到农学院。而万籁声和张玉瑛的家则安在永安。


生    子

  1945 年农历三月,陈静芳在福建农学院生下了女儿枝东。万籁声已随农学院到了福州市。陈静芳带女儿住在桂口镇的娘家。几个月后,也来到了福州。


  女人生孩子是件大事,需要人照料,需要营养。陈静芳享受不到这些。1946 年,她要生第二胎,苦于无人照顾,只好回到已搬到杭州的娘家。待到这孩子六个月大才返回福 州。1950 年 6 月,新政府已经建立。陈静芳身怀六甲。一天夜里,万籁声被公安局抓了进去。最苦的还是陈静芳,生活毫无着落,全靠亲友、家族接济。怀着孩子的陈静芳靠给人加工捕鼠笼子挣钱,以贴补家用。加工一个笼子挣两毛钱。因为做笼子,坐得时间长,陈静芳生第三胎时难产,生了三天三夜,身边仅有从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请来的一名助产 师。这位助产师也不采取任何医疗措施,只是在一旁念《圣经》给陈静芳听。


  解放初期,新政权开展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万籁声开了一家诊所,来看病的人很少,生活非常清苦,家中没有隔夜 的粮食,一天只能吃两顿白米粥。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费只有5 毛钱,3 毛钱买米,2 毛钱买菜。所谓菜就是一片 1 分钱的大头菜。在这样窘困的日子里,陈静芳生下了第四胎。这孩子长到一岁多,头伸不直,不会走路。医生告诉她:营养不 良。一次,她最小的姑娘高烧惊厥,昏死过去。陈静芳想抱 孩子看医生,可是身无分文。眼看着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小手紧紧攥着,陈静芳就急切地喊楼上的万籁声。万籁声从二楼慌张地扔下 5 块钱来。这钱还是刚好来就诊的病人付给的。


征用祖宅的钱

  1955 年秋天。万籁声第二次被抓进牢中。陈静芳已是身无分文,面对四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陈静芳束手无策。一家人只靠四处借钱维持着一日三餐。那时,她是早上不知道中午的饭在哪里。事也凑巧,正好这时,新政权发放了在解放初期征用了陈家老宅的补偿款。陈大启从杭州来信让女儿去领。陈家是大家族,人口多,四家分了那笔钱。陈静芳拿到 近 1000 块钱。她用这笔钱还了旧债,剩下不多的钱继续过着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一年后,当她回到杭州,把仅剩的 50元钱给了父母。这件事让陈静芳自责和内疚了半个多世纪。她曾对我说,自己一生唯一对不起父母亲的,就是几乎花光了征用老宅补偿款这件事。


投奔娘家

  万籁声被抓进牢房后,一直没有音讯。陈静芳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眼看手里娘家的征用祖宅的补偿款也快花光了, 陈静芳怎么能不着急?五张嘴谁来喂养?怎么去交娘家的 账?远在杭州的陈大启来了几封信,一再催促女儿赴杭。


  陈大启在信中写道:“要苦我们就苦在一起吧,我和你母亲等着你们回来。”万般无奈下,1956 年腊月,临近春节, 陈静芳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大小 14 件行李,动身投奔娘家。他们先从福州坐长途客车到了江西上饶,再换乘火车到杭州。


  新政府成立后,陈大启在上海铁路局杭州分局车辆段搞总务,只是工资扣发一半,原因是,解放前他曾在国民政府的兵工署做过文职。现在,一下子增加了 5 张嘴,目子过得捉襟见肘。幸亏,万籁声的堂兄万灿在南京大学做教授,每 月会寄来 15 元,多少可以缓解紧张的日常生活。




划清界限

  万籁声在民国时期曾与何键、刘建绪,陈诚、白崇禧、李宗仁等国民政府的大人物有过交往。1942 年 10 月,由万籁声撰写的《国术教本》一书出版时,陈立夫、何应饮都亲笔题字予以推荐。尤其是,他曾担任过由将介石任团长的中央训练团的上校国术总教官。所有这一切都是新政权不可饶恕的严重历史问题。那个时候讲究阶级和血统。交亲是坏蛋,子女们自然都不是好东西。这意味着万籁声的孩子是被打入“另册”的人。陈静芳掂清楚轻重,为了不让子女在政治上受到万籁声的牵连,也为了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养活孩子,她只好忍痛割爱,与万声划清界限。她给福州市法院写信申请离婚。后来,法院寄来一份判决书,同意离婚。


有了工作

  陈静芳“主动”与有“历史问题”的万籁声“划清界限”,在政府眼里也就自然成了团结和统战的对象。1957 年秋天, 杭州市劳动局通知陈静芳去市木材预制厂医务室做临时工, 时间是三个月。因为那家企业的厂医请了假。陈静芳把全部热情用到工作当中,用到社会主义建设当中。她从万籁声那里学到的伤科、骨科派上了用场。她为人正派,医术精湛, 工作积极,得到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三个月后,由于预制厂出具了一份很有力的推荐信,陈静芳又到了浙江省建筑三工地医务室上班,依旧是临时工。两年以后流动性很强的建筑企业施工地点转移到外地,陈静芳没有办法再做她的临时医生,四个正在上学的孩子需要她照料。两年的临时工为陈静芳赢得了一个好名声:“老实正派,精于伤科。”这个结论, 引起了卫生部门的重视。1960 年 2 月,杭州市下城区卫生局通知陈静芳到该区卫生院上班,先搞防疫,后来做伤科医生, 一直到 1977 年退休。


师生还是夫妻?

  陈静芳最初和万籁声相识时,万是校长,陈为职员,两人相差 23 岁。陈静芳称呼万籁声“老师”。这个称呼,她喊了一辈子。后来,万籁声把伤科、骨科的本领教授给陈静芳, 从师承角度上看,俩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关系。当万籁声落难之时,陈静芳就依靠从万老师那里学来的本事养活家小,撑起一个家。六十多年以后,当陈静芳和我谈到万籁声时,她这样讲道:“我并不把他当丈夫,而是把他当作我的良师益友。”老人说这话时语调平淡,而我却听出无尽的悲凉。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女孩子,就因为嫁给一名民国时期的武术家,她的一生因此而在凄苦和孤寂中度过,你能让她怎么说呢?其实,陈静芳一生都在固守和期待。对万籁声, 她从未绝望过。她一直认为,万籁声是埋在土里的金刚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持这种信念的不独陈静芳,万籁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晚年的万籁声病倒在床,嘴里还在念叨明着“三五之内运通亨”。这句话他讲了一生。正月十五、八月中秋节和九 九重阳节,每逢这些日子,万声总觉得有人要请他出山。可叹的是,作为老牌大学生,万籁声一生没有搞明白什么是“三五之日”深含的玄机?也许,他读通了,只能在自欺中无奈地打发日子。


  自从嫁给了万籁声,陈静芳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先是 贫困,之后,万籁声又属“有历史问题”的被清查、镇压对 象,陈静芳的日子贫困中又增加了惊恐。后来,陈静芳申请离婚,与万籁声“划清界限”,但是亲情有界限可划吗?仅凭法院的一纸判决就能解除掉人世间的真情至爱吗?事实 上,陈静芳一生都在眺望东南。万籁声也一生在牵挂着陈静 芳。1957 年,万籁声参加完全国武术表演赛南返,在杭州下了车,看望妻儿。


  陈静芳问:“你从牢里回家第一个感受是什么?”万籁 声回答:“人去楼空,感慨万千!我这辈子第一次哭了。”又说,“我对不起你。”边说边流着眼泪。就这么一句话,却感动了陈静芳。此时,万籁声带给她的灾难和苦痛都仿佛随风而逝。这份真情挚爱世间罕见。


  这一次,万籁声就住在陈静芳娘家。陈静芳给他做喜欢吃的拉面。她用盐水和面,再配上西红柿、小青菜、肉片做佐料。万籁声爱吃陈静芳做的饭,说:“光看颜色就吸引我。”


  旧时,徒弟拜见师父规矩大,讲究多。这次,万籁声带 着陈静芳拜访过自己的师父刘百川。后来,某一年,陈静芳的大女儿枝东胳膊骨折,就是刘百川治好的。刘百川把枝东 抱在怀里,宝贝得不得了。


  这次,在离开杭州时,万籁声对陈静芳说:“我的事业在福州,以后我会尽心尽力照料你们的生活。”他还让陈静 芳放心。后来,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寄钱给陈静芳,虽然寄得很少,但在陈静芳看来万籁声寄来的是心,是情,是对家的 责任。万籁声去世十五年后,陈静芳对我说:“我知道他没 有固定的收入,寄的钱少,情有可原。”

    两人之间的交往,有时也十分有趣。1967 年,万籁声和陈静芳十年没有见面。万籁声去北京开会,打电报让陈静芳在杭州火车站等候。陈静芳带了孩子们依电报上说的时间提前赶到火车站。万籁声从火车上走下来,在三四米之外看见陈静芳,问:“你是枝东吧?”他把陈静芳误认为是大女儿, 搞得陈静芳哭笑不得。


师娘,师娘?

  万籁声作为一代武术大家,自然门拳术第二代传人,又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他自然懂得收徒的基本规矩。那就是严格按入门时间的先后给徒弟们排出辈分,这不仅是光考虑自己,还是为弟子们着想,也是对整个门派传承负责。否则,整个门派就搞乱了。新政府成立后,政府并不提倡武术门派技击活动。昔日的江湖没有了,万籁声失去了施展功夫的社会舞台。他带徒弟也许只是悼念往昔叱咤风云的一段逝去的时光。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恪守古时收徒的规矩,徒弟之间不分辈分。这种做法给门派带来的损害在他逝世之后突出地表现了出来。搞武术这一行的人,都以自己在师门辈分高为荣耀。谁入师门早,谁入师门晚,谁学到了真功夫,谁只学到了皮毛,为这些事情,徒弟间争吵不休。 就连对陈静芳的称呼也是混乱,万籁声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一起去见陈静芳时都喊她师娘。其实,再传弟子应该叫她师奶才对。更有甚者,在万老师逝世后,跑到陈静芳面前,让师娘证实自己进入师门时间的早晚。


  万籁声的家族、家庭比较复杂。解放初,他的兄长万鹤皋(民国时曾任县长)带着一家人来到福州,最初和万籁声一起生活。后来,两个侄儿一直生活在福州。万籁声老家的长子在湖北与母亲相依为命。陈静芳带着四个孩子在杭州生活。一直陪伴万籁声身边的是妻子张玉瑛。张玉瑛终身未孕, 她很疼爱万老师的徒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经常拿好食物给万老师的徒弟们吃,徒弟们这个师娘感情很深。他们称她为“玉瑛师娘”,称陈静芳为“杭州师娘”。


  张玉瑛逝世后骨灰理在万籁声的老家湖北鄂州市,那里存放着万籁声的部分骨灰。后来福州市三山陵园成立了名人园。万籁声是名人,他的部分骨灰安放在名人园。万籁声福州的弟子们希望把玉英师娘的骨灰安放进来。陈静芳并不希望这样做。她的心思是,她走后单独和万声平静地在一起。因为生前不能共同生活,死后永远相守成为老人晚年的一块心病。她曾向我表露心声,想把她的名字刻在万籁声位于福州陵园名人园的大理石碑上。她甚至有了具体的设想,把她的名字和出生时间刻上去,待她走后只把去世的日期补刻上去。她还问我,刻上去之后,先不要着色,等她埋葬之后再涂成黑色,这样做行不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


  万籁声晚年对家务事处理得不好,他给杭州的来信中说,要与老家的儿子断绝父子关系,而在给老家的长子的信中又说与杭州的妻儿不再往来。为此,引发了两地子女间的内讧和相互指责。万籁声为何这样做,至今让人费解。子女间的矛盾,直接导致了万门弟子的分裂。有人站在长子一边, 认为他是正门出身;有人站在陈静芳一边,从心里尊称她为师娘;有人站在生活在福州的万籁声的两个侄子一边,认为万籁声生前把自然门心法传给了两个侄子;也有弟子不介入争论,认为这是师父的家事,遂与几方面断绝来往。就是武术的技术层面,万籁声也给后人留下一团谜雾。他在传授武艺时,经常会在集体教授完毕后,留下一名弟子单独传授,以至于日后弟子们为一个拳架吵得面红耳赤。每个人都说是万师亲传的。其实,作为一代武术宗师,拳术在万籁声那儿已经练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的境地。他对自然门中自然两字有过一解。他说随随便便就是自然,拳架在他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定式?真所谓“缥乎缈乎”者是也。


  有一位弟子比较偏激,说陈静芳在万籁声的情感生活中充当了第三者。这名弟子在电话里辱骂陈静芳,扬言要来杭州和她理论。后辈岂能插手前辈情感方面的事情?也有弟子认为陈静芳在万师坐牢时离开了福州,是背叛。这些缺乏起码历史常识的人不懂得社会大的背景。一个被专政的对象, 他的子女会有什么前程?连上学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就业更是无从谈起。再说,一个没有分文收入,过着朝不保夕断炊日子的女人,你能让她怎么办?


  陈静芳含辛茹苦养大了万籁声的四个子女,日后又为他们各自找到了工作,单这一点她就是万家的功臣。都说武术界师徒关系好似父子、君臣,万籁声的这些“子臣”们怎么就不会想到陈静芳所做的一切延续了万师这一脉的骨血。习武之人明理,但有些弟子明的是什么理儿?


怎一个愁字了得

  陈静芳生不逢时,生不逢世。她一生茕独恓惶,几十年凄风苦雨,原因就是嫁给了万籁声。可这是她的错吗?这就是她的命。从三十一岁带看四个幼小的孩子投奔娘家,到走完八十五个人生春秋,陈静芳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面对过多少困难?这一切,随着老人的辞世,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全部的详情了。陈静芳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身。我在2003 年初次拜见她时,老人依然清清爽爽,饱满的额头,弯弯的细眉,端正的鼻子,乌黑的头发,深陷的眼睛里不含杂质。特别是她的思维非常敏捷,记忆力惊人,对几十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她的口才也非常好,讲述的内容条理分明, 该详细时详细,该简略处简略,而且用词也十分准确。正值深冬,她身着灰色暗花软缎棉衣,领口、胸前、袖口都镶着淡雅的滚花锦边。脚上,是双黑色软底绣花棉鞋。整个人给我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在这高贵慈祥的后面,似乎还蕴含着淡淡的忧伤气质。老人一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从不主动与别人往来,也从未向外人讲过自己的身世。


  从陈静芳家里出门,过一条马路,就是飞鸟穿林、花团锦簇的濮家公园。但我从没有见过老人去过那里,溜脚或者乘凉。平日,陈静芳总是安静地坐在家里,阅读《环球时报》和《读者文摘报》。老人的字写得俊秀端正,每日总是写日记。她喜欢烹饪,我每次去了,她总不让我在饭馆吃饭,在几个平米的厨房亲自张罗。老人做的大多是地道的杭州本帮菜,也有几样闽菜,每道菜都十分精致,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特别是,哪道菜摆放在饭桌上什么位置,都大有讲究。每当这个时候,我总在猜想,在缺食少穿的那些年月里, 老人的日常生活一日三餐会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我的问题过于肤浅,生活品质和大家闺秀的气质与物质财富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反倒是一个又一个运动来临时,她内心有着怎么样的惊扰和惶悚?她一生都活在固守和等待之中?但她究竟在固守和等待着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在批倒一 切的年代里,她甚至等不来万籁声的一封书信。那种日子正如李清照所写:“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走到人生边上

  几年前,老人每次剧烈咳嗽时都会吐血,她说那是支气管破裂所致。在人生最后的三个月,医生已经确认是肺癌。她的身体消瘦得很快,体重下降了 30 斤,可是她从没有问过子女自己的病情,也从没有看过医院开出的诊断书。作为医生,她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可她就是不说破。客人来访,她总要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才走到客厅会客。她和大家总是谈笑风生。在人生的最后日子,她一次都没有走出过屋子。她是怕人家看到自己消瘦的病体。她想把自己往日的形象留在世人心中。在她人生最后的二十几天,福州的黄建武和李飞来探望她。那时,老人已经无法下地。她坐在床上。李飞让黄建武趁着自己和师娘谈话时偷偷拍几张相片, 没想到被她发现了。她当下动了肝火,训斥道:“黄建武, 你干什么?”吓得黄建武马上收起了相机。


  山西一位万籁声的徒弟和师娘有交往。他在陈静芳去世一周前,打电话表示要去看望师娘,陈静芳死活不同意。老 人要的是体面,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行将就木时的样子。这种做派完全是大家闺秀的老式风范。


  2010 年 6 月 18 日 8 时许,陈静芳进入深度昏迷。守在跟前的子女们知道,母亲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突然,陈静芳嘴里清楚地喊道“我难受,他怎么还不来接我?”小女儿边哭边问:“谁来接你?”陈静芳口气决绝地说:“你爸。”这是她说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8 时 20 分,陈静芳走完了她八十五个春秋的悲苦人生路,永远地告别了人世。


送    行

  2010 年的夏天,杭州少雨高温。我 6 月 19 日去的时候,飞机上报出的气温是 38 度。穿过杂花生树、万紫千红的濮家公园,我看见院子里摆放着很少的花圈,只有十多个人坐在院内临时搭起的凉棚下,说话,喝茶。

  我们一行三人走进已改作灵堂的老人生前的卧室,先焚香祭拜,然后去看老人遗容。她的遗体就存放在她生前的屋内。透明的冰棺内老人穿着黄色绣花的斗篷,寂静,安详。听她的小女讲,母亲走得很平静。小女儿还说,在弥留之际, 母亲留下遗言,要与父亲埋葬在一起。


  第二天,6 月 20 日,杭州突然下起了小雨。也许,她一生背负了太多的凄苦和浓愁,在她归于尘土时连苍天都为之垂泪?


  大约 9 时,殡仪馆的灵车开进了院子,工作人员把陈静芳的遗体放进灵车。


  雨一直在下。我们送行的人乘车冒雨一路前行。车子最后停在位于城市西郊的杭州殡仪馆,在三号厅开了一个简短的遗体告别会。会上,大女儿万枝东说:“母亲一生历尽沧桑。”这是非常公允的概括。又说:“父亲痴迷于自己的事业。” 语气中似乎有几分幽怨。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父母亲的过错, 他们都有各自的无奈和无法诉说的辛酸。老人生前的单位领导在悼词中说:“陈静芳同志为人正派,工作积极,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而在我看来,老人的努力更多的是在形势、生活双重重压下所做的一种拼力挣扎。


  除去亲属,来为陈静芳送行的人大约不超过 20 人,其中有四五位街坊邻居。言传,万师门下弟子三千,这一次仅来了十四五人,其中福州九人,厦门三人,山西三人。而我 并不是自然门的弟子,我只是和老人生前有过交往。另外一人,据说是厦门籍,在湖南做事,专程从株洲开车赶来。


  遗体告别会开过后,陈静芳的遗体由殡仪馆专职人员抬往火葬炉,送行的人群跟着。走过直直的走廊,又爬过一段小坡,最后,遗体放置在烧尸炉前。司炉工在清理炉内杂物, 众人都在等待着。一会儿工夫,众人被告知,刚进去一炉, 尚需几十分钟。老人的遗体只能等下一炉焚烧。听了这消息, 孝子们安排,只留长子和孙子等候,众人返回,集合地点是大三元饭店。


  午饭过后,众人散去,外地来的人都已乘车返家。我们山西一行三人又来到老人生前的屋内,老人的骨灰已经装进一个黄缎面的盒子里,供放在她生前的那间小屋。听大儿子万枝同讲为母亲收骨灰时,只有他们三四个人。这时,我才觉得做错了事,我们应该把老人迎回来才对。


  人说往事如风,但是我总坚信,世间有些东西应是磨灭不掉的。否则,汉语中“永恒”这个词就失去了词语的存在意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其实,对人生彻悟的大词人李清照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李清照在《满庭芳》里写道:“莫恨香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


  20日的晚餐,我是在老人屋内吃的。她的长子还住在那里,只不过我再也吃不到老人亲手做的饭菜了。我们离开的 时候,我的同伴要了老人的生卒年月。他说,回去让懂风水 的阴阳先生看个日子。子女们的意思是,待天凉后,选择一 个吉日,把母亲的骨灰安放在福州三山陵园,让父母亲走在 一起。又有人建议,重铸一座碑,把老人的名字也刻上去。 我想,天堂中的师娘大可不必再为红尘中的这些俗事操心了。自然门和万籁声,还有陈静芳为万籁声所付出的一生辛劳和屈辱,还需要勒石永志吗?不必要。


  绿水千里,青山万重。仅凭石头上冰凉的几行文字怎么能记录下一个鲜活生命过往的歌哭哀乐?


  尘土衣冠,江湖心量。便是我写下的这些无力的文字也不过是在生活的残骸中拾骨,又怎么能够表述陈静芳老人用血汗和艰辛写就的人生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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