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杂文家朱铁志
朱铁志百日祭后的某一天,北京九公山长城纪念林凤凰园,在铁志孤立于青翠山岗上的墓碑前,我心情沉重地从衣兜内取出写给铁志的祭诗《送别铁志》。身旁一位作家朋友,用手中打火机忽闪不定的火苗,将这首诗文点燃。随着燃尽的纸灰,在铁志墓碑前缓缓落下,诗文带着我的怀念和哀思,默默寄给了近在咫尺,远在天堂的朱铁志先生。全诗如下:
大漠孤魂催铁志,
沙滩赤地勿种田。
三千华章堪作枕,
红尘一掷赴长眠。
半世等身千秋作,
笔健纵横扫疾顽。
怒骂嬉笑无写处,
天国纵墨地阔宽。
秋日的北京,天意渐凉。当晚,和我一同专程来京拜祭铁志的二位文友,与铁志夫人黎兴文,著名杂文家杨学武、李下等,在北京某饭店相聚。席间,话题自然免不了谈起铁志离世一事。沉重压抑的心情和气氛,在每个人的脸上凝结笼罩,虽是初次见面相识,可谁都无法轻松愉悦起来。这个渐次清冷的季节,好像也参透应和了人的某种心境,哀伤与悲切,让大家心头仿佛压着铅块一般。
那是2000年初,我工作在白城市政府驻京办,当时,朱铁志在《求是》杂志社任总编办主任。为了宣传家乡,在市长的安排下,我有缘与铁志在办事处相见。初次见面,被铁志开朗帅气、真挚豪爽又不失严谨的谈吐和性格所吸引。加之我们同族同姓,铁志老家又是通化市,属吉林老乡,使我们没有了距离感和陌生感。随着交谈交往的深入,铁志做事待人的热情认真与诚恳,谈话中的坦诚直率与分寸感(可能与他在《求是》杂志这个特殊重要岗位工作,以及多年从事杂文写作有些关联),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美好印象。
2002年末至2005年上半年,我从白城市政府驻京办调到北方某出版社工作。因业务关系,我与铁志中断一年多的联系又重新建立。这段交往经历,时间尽管很短暂,却让我备加难忘。它加深了我对铁志的了解,增添了我对他的敬佩之意。同时也在我心中留下对铁志深深的歉疚和遗憾。
大凡有过出版工作经历的人都知道,一个出版社想要生存发展,首先离不开选题,也就是必须有好的出版资源和书品。优良的出版选题策划和出版资源,既是一个出版社兴衰发展的根本,也同时是一个编审立足出版领域,谋求事业进步的阶梯。由于初入出版行业,业务不熟,约稿策划选题方面很外行。进入出版社第二年,即2004年初,几次约稿未成,我想起了在全国杂文界大有名气的朱铁志(其时,杂文读者市场很好)。感到铁志一是工作在《求是》杂志社,政治站位高;二是他本人在中国文坛的影响力,会结识很多有名望的作家,与他联系,为出版社策划出版一部杂文大书,应是很好的选择。有了这个念头,我很快便付诸行动。
记得2004年5月的一天,我按照铁志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铁志的办公电话。虽然此时铁志已升任《求是》杂志社副总编,我们之间又好久未有联系,但铁志接通电话后,依然显得那样亲切热情。简短问候寒暄后,很快切入正题。我把约稿出书的事,和他做了简要说明。铁志听后,虽未马上表示同意,却答应可以考虑在这方面做出努力。同时非常友好善意提示我,认为出版社选题策划出书,无论对作者本人、出版方和编辑,都是很繁杂细致的工作。其中重要一点是,双方要建立起高度的信任和信誉。其后,在接连几次给铁志主动打电话(或发短信,那时还没有微信)后,铁志正式答应启动约稿组稿程序,并亲自草拟了由十位当代国内杂文名家加盟的《野草杂文丛书》策划方案寄给我。我随即和部门负责人向社领导做了汇报。约稿组稿方案和选题很快获得通过。
已逾不惑之年的我,到出版社工作,按出版社一位领导当时的话说是“人到中年不学艺”,可谓处境尴尬。有铁志这样有重要影响的杂文大家,为我组稿赐稿,我如同注入了“强心剂”,每天上班劲头十足,精神状态极佳。心想,若能在出版社工作期间,编辑出版一套名家杂文丛书,为社里创造可观的经济社会效益,对我来说,乃幸事一桩,十分难得。
我这边隔三差五与部门负责人和社领导勤沟通、勤汇报,铁志那边日夜兼程与各位名家约稿组稿,很快,一份由铁志直接约来的全国杂文界顶级作家作者名单,赫然寄到出版社,让我眼前顿时一亮。这些作家是:何满子、邵燕祥、舒展、鄢烈山、陈四益、王春瑜、王乾荣、杨学武、李下、朱铁志(铁志把自己名字放在最后),由著名漫画家丁聪、方成配画。按捺不住异常兴奋心情,我迫切期待社领导召开最后选题论证及签约推进会,按此前约定,正式让这套丛书进入后期实质操作阶段。
可天有不测风云。经社领导班子研究,选题虽然维持不变,但却又决定从10位已约来稿件的作家中,暂选出5人出版。也就是说,朱铁志费尽心血口舌,以自身名誉人格做担保组来的这些名家的文稿,被拦腰砍掉5人。听到这个消息,我登时“傻了眼”,感到此事不好向铁志交代,会让铁志陷入为难境地。
当我把社里这个决定告知铁志后,铁志深感意外。因为我知道,铁志是按出版社要求商定,组来如上作家的稿子,并明确全数出版,现在突然拿掉5人不出,是明显失信于人。何况他们都是国内久负盛名的杂文大家,能约来他们的稿件,实属不易。铁志和我说,我们做事需讲诚信,信誉第一,这样中途改变,让他不好在文坛和朋友间做人。铁志的意见中肯而坚定,哪怕一人不出,也不能这么做。
事到如此,铁志并未丝毫流露出急躁和不悦情绪,而是耐心安抚劝导我,让我继续争取做做社里工作,把铁志组稿情况讲清,最好让社里遵守双方约定,把这套书做好。还特殊强调,实在不行,宁可自己退出,出版其余9人,也算他对各位作家有个交待,并说自己心甘情愿为社里“打工”,当“义务组稿员”。
从5月初到年底,为使这套书能顺利出版,我和铁志互发手机短信共50余条(我在出版社工作日记原原本本、一条不漏地记录了短信内容,至今我仍完好无损地保留着这个日记,没想到它竟成为我和铁志交往中的珍贵记忆),但最终仍未如我和铁志所愿。铁志只好硬着头皮向已约来稿子的作家一一致函致电,表达他的歉意。此番结局,令我颇感意外并感动的是,在铁志给我发来的20余条短信(或电话)里,没有一句怪罪埋怨我和出版社的言辞,而始终以非常平和的语气鼓励开导我,让我不要上火。表达了一位交往并非很深厚友人间的最大善意谅解和仁道,以及君子之风(后来社里感到此丛书会在市场上有不错的前景,又同意十位作家全部出版,让我重新去和铁志沟通商量。铁志此时已向9位作家分别做了道歉解释,无法再去启齿,事情只好作罢)。我在出版社工作时的好友也是部门负责人,亲历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出版的一本《做书比做人更安全》,专门为我写篇文章,记录了此事。文中还引用我因此丛书“流产”,所写的几首自嘲调侃诗,读之让我无奈惋惜的同时,更是激起对铁志深深的怀念和愧怍之情。
以上这段与铁志的交往经历,虽然已过去多年,但我始终无法忘记。我喜欢读铁志的杂文。文品如人品,读其文如见其人。在与铁志约稿组稿这件事情上,我真正读出了他的人品,他的为人,他的风范。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心地坦诚,勇于负责,勇于担当,具有仁者宽厚之心和大涵养的人。
2005年下半年,我离开出版社,回归教育系统工作。从2005年到2013年间,只要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或其他报刊看到铁志的杂文,我都十分认真,急不可待由头至尾读完,有的文章不止读一遍。读后还要把所思所想和收获,以微信方式发给铁志。分享他文章的深邃睿智和洞见,感受他犀利笔锋下娓娓道来的风趣幽默讽刺与隽雅,以及文中蕴含流淌着的悲天悯人、忧国忧民之大情怀、大智慧、大爱憎,更汲取领略“铁志文心生气象,笔落千钧动文坛”的思想艺术魅力和激浊扬清、探求真理的勇气与力量!
铁志的离去,是中国文坛尤其杂文界的巨大损失。中国文坛,当下社会,需要朱铁志这样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作家和他笔下的经典之作。在杨学武先生所做彩视《朱铁志百日祭》中,我读知铁志与老一代杂文家曾彦修,被誉为“中国当代杂文界两代领军人物”,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年仅56岁,正值杂文创作高峰和黄金期的朱铁志,却意外离我们而去。真乃“天妒英才,大地不仁”。
著名诗人臧克家诗曰: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朴实精典的诗句,用于此,是对铁志最好的祭奠。
阳光灿烂,性格如此乐观开朗,并执着地热爱自己的事业,热爱杂文写作的文坛巨擘、优秀作家(朱铁志去世后,一位权威同道评价铁志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竟然选择了这种令亲朋好友、数万读者无法接受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让人心痛不已,困惑难解,甚至百思万思不得其解。读罢和铁志有着莫逆之交的杨学武长文《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在掬泪,惋惜,痛心之余,我有所领悟感悟。 一个高贵的灵魂和生命,逢临至暗无期,也许那一瞬是最悲壮的选择与倾诉。铁志的音容笑貌和其思想,会铭刻在这个时代的记忆里,化为永恒,人们不会将他忘记。
那次赴京拜祭,我有幸认识铁志的夫人,后又收到她寄来的两本铁志杂文集。她有一个愿望,将搜集整理铁志生前资料,争取出版缅怀研究铁志的纪念性文集。但愿她能早日实现这个愿望。我相信,这个愿望不仅是铁志夫人和铁志生前好友(文友)以及文坛的,也更是一切有正直良知,和众多喜爱铁志杂文读者朋友之共同祈愿心声。
远在天国的铁志你好吗,惟愿你一切安好。天国里你将永远不会孤单寂寞,因为有你深爱的杂文日夜陪伴着你。世间更有无数忠直大义和独立思想前行者之力量,为你撑起光明,送去灵光,为你点燃通向心灵自由写作之路的灯塔,照亮天堂里的一切。你曾说过:杂文之火不灭。天国纵墨地阔宽。
铁志离世后,即2016年末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提议全体与会代表,向八届作代会以来逝世的300多位中国作协会员起立默哀。铁凝列举有限几位已去世全国著名作家中,令人欣慰提到了朱铁志的名字。不知长眠于地下的铁志可曾听见。苍天有泪为你流,大地有声为你哭。心掌孤灯穷残夜,阴阳两隔几度秋。铁志远去的足音,不会消逝淡却,会时时敲打震恸警醒更多人的心灵,引起我们更深切更长久的怀念与思索思考。
2020年11月23日写于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