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喝好,咱一家都喝。”苏义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颇像个带头大哥,自己昂脖儿干了一大杯啤酒,又给海兰珍和孩子每人倒上一杯。
“老苏哥,看样子有事儿啊。一醉解千愁。咱上只烧鸡?再来瓶白的?”老板颇会见缝插针,恰到好处地答了腔。
苏义横洒脱大方,毫不犹豫,喊着上烧鸡,要一瓶红星。红星,是指一种北京二锅头,价格适中,度数较烈,工农官商那些量大的酒仙,都喜欢喝。
老板转身未转身之间,一声吆喝“好叻”。既勾引食客的酒虫,又知会了吧台和后厨。不大工夫,烧鸡、二锅头全上齐了。
“孩子这么大了!”有人打招呼,苏义横和海兰珍一看,是邻桌儿。
苏义横平淡而礼貌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腔。
“这儿,还疼不疼?”苏义横关切地摸着海兰珍的手,翘起的下巴却指向海兰珍的小腹。
“有点疼”。才几天了,头前天的事儿。那天是海兰珍气急了,忘了疼,跑回家睡一觉起来,感觉还疼。海兰珍拿开老苏的手,一边喝啤酒,一边用眼看了看孩子。意思是孩子在跟前,你就别腻歪了。
“叔叔,我要替妈报仇。”孩子看着妈妈和男人的亲昵,礼貌却恨恨地说着。
“好,有种!行动的时候,通知我不?”苏义横心头一震,爱怜地看着孩子,将男子汉的豪气,用语言和目光,灌进他幼小的的心灵。
“行!”,孩子坚定且信赖地看着苏义横。
“哦,是你侄儿?”邻桌插了一句嘴。
“儿子!把爹喊叔的。”再也不想对孩子欲说还羞了,苏义横摸了一下海兰珍的手,抚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对领桌的朋友正式的回了一句。
女人没反驳,小男孩也没反驳。邻桌那位略微一惊,点头无言。这男孩是小米粒儿,苏义横和海兰珍生下的。
苏义横这一出,看似坦然,却藏着理不清的心事。那天雨后,海兰珍匆匆跑掉,邓有梅和苏义横看似相安无事。等睡起来,邓有梅郑重提出了离婚。苏义横不置可否,等于是同意了。
双方商定,小儿子面团儿归邓有梅抚养。房子归苏义横,家具日用品平分。工资本来就是各花各的,互不算账。这两口子离婚罕见的利索,小面团儿却罕见地哭了鼻子,引得街坊邻居来劝。两口子都那么淡定,弄得人家一番好心,落了一头雾水。
就在昨天,两人到民政所办了离婚。今天下午,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分了,邓有梅想拿啥,苏义横是完全满足。不仅如此,苏义横还把老婆和小面团儿送到了老丈人家,东西也一起送到。岳丈这才知道究竟,点着苏义横臭骂一通。
苏义横盘点了一下手头余款,居然攒下了五万之多。这在我国四十一年的时候,可真是一笔巨款。他计划用两万跟海兰珍办复婚的婚礼,这是个庞大开销计划。这年头,亲友办婚事随礼一般都是十元。就算五百人开宴席,即便奢侈着操办,顶多花个五六千。花两万操办个婚礼,这是要逆天了。
还计划用一万块送小米粒儿上私立学校,这也是令无数家长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会儿,私立学校虽然也有了,但普通工农大众甚至机关人员,送得起孩子到里面上学,那真是凤毛麟角。
“咱俩复婚不容易,得隆重点儿!”苏义横压根儿就没有征求的意思,而是宣布决定。
海兰珍的脸色陡变,看样子怨气不小。海兰珍抢也似的打开二锅头,倒掉杯子里的啤酒,注入一大杯白酒。邻桌食客惊奇地转身,大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兰珍端起杯子,只见喉头动,不见酒杯停。几秒钟功夫,杯子里一干二净,又注满了一杯,从容夹菜下酒。骇得大家不敢看她,纷纷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苏义横也不答话,端起杯子,去碰海兰珍的杯子。海兰珍毫不示弱,咣当一碰,二人咕咕咕一气喝干。这种令人闭气的氛围,小米粒儿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感觉,自顾喝他的啤酒。
海兰珍又夹了几口菜,泪珠这才静静地滑落。苏义横要去帮她擦泪,被坚决挡开。
妙云酒店老板早已看在眼里,悄没声息地,又递过来一瓶红星。
海兰珍死死地盯着苏义横,二人目光不移,各倒各的杯,咣当一碰,再干一杯。那些窃窃私语的食客,顿时鸦雀无声,恨不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响声。
“叔叔,妈妈”,小米粒儿乖巧地叫他们,“咱们仨今天真幸福。”
海兰珍、苏义横不约而同把手搭在小米粒儿的手上,三口人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海兰珍擦干眼泪,摆了摆头,“说吧,还有啥打算?”
儿子的一句话,化解了她的怨气。她原本要大倒苦水,苏义横敢乱插话,说不定带着孩子甩手就走。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毕竟还爱着。
进酒店这么久,海兰珍只说了两句话,几个字。苏义横看得出她的心潮起伏,情绪波动,也看得出她同意了复婚。一时解脱,压在心口的一坨巨石,缓缓落地。痛快!
苏义横吧啦吧啦一通,一古脑儿讲了下步计划。2万投资点生意,年底誓要拼辆夏利车。
“到时候,咱有自己的车了,你和小米粒儿随便想去什么名山大川,小的恭恭敬敬伺候着。”苏义横越说越带劲,麻嗖嗖的巴结,逗得海兰珍“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海兰珍平静了一下,“好,算你有本事!反正孩子是咱俩的,我无所谓。咱也不是要贪啥荣华富贵,穷,穷过;富,富过。要不是你疑心重,能有这一出二进宫吗?”这时候的海兰珍,淡然中透着温柔,好像这事很自然似的。
“小米粒儿,以后改口叫爸,知道吗?”海兰珍转身命令孩子。
“我本来要叫爸的,你不让的呗。”这一家子看来都很豁达。
时间过得真快,妙云酒店的食客快走完了。苏义横一看,咱也撤吧。起身之间,不由自主又坐了回去。他喝醉了。海兰珍拉他站起来,她喝得更多,看样子酒精对她不起作用。大大方方结了账,带着小米粒儿,跟着苏义横一步一拐波浪式前行。
进了自己家!是啊,这曾经是她和老苏共同创造的安乐窝,没曾想遭了这么多变故,又回来了。
孩子也醉了,倒下就睡。老苏还能勉强支撑自己,弄了点儿葛根茶,喝下去,不久,酒醒了。这些年海兰珍和老苏经历了许多,二人对爱情、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
此时此刻,他们紧紧拥抱,不但是紧紧,而是更紧更紧。原配就是原配,顷刻到了床笫之间,感慨的泪、激动的泪、恩爱的泪交合在一起,打湿了枕头,打湿了床单,打湿了整个世界。
秀过恩爱,正穿衣服,突然一个声音“爸爸,我要爸爸,我要新妈妈。”
老苏大吃一惊。只见儿子小面团儿站在卧室门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着,泪珠儿噙在眼里,委屈得无以名状。让人看了,不禁心头打颤。
一看,儿子准是受了欺负。苏义横愤怒异常,飞身出屋,边走边喊“看好小米粒儿!”立即推了车子,带了小面团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