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郑中午退休后在后山承包了一座山,在那里搞农业项目开发。二十几年如一日,身居深山,穑稼田畴,植杖耘籽,营造林木,辛勤劳作,如今是瓜果飘香,蔬菜遍地,禾苗满山川,树荫蔽天日,一派现代农业又兼古代世外桃源的景象。老兄给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才子庄园。
(郑中午像)
(才子庄园)
最近一次才子庄园之行是初夏红杏成熟的季节。应老兄之邀采摘品尝熟透了的各个品种的杏子。置身于老兄的杏园,心旷神怡,游目骋怀,和老兄聊起了庄园的环境。这才知道庄园的西南方向不远处有个废弃的村庄,名叫银匠庄。庄园的后边有个也是废弃了的独家庄,叫高岭凹。啊!一听这两个村名,一下子勾起了我对童年的一段记忆。
(才子庄园杏林 梁山人摄)
银匠庄人没“根底”
我的舅家是原田家原村委小原自然村的冯家。冯姓是一个大家族,光我的外祖父就兄弟姊妹八人。由于家里人口多,花销大,小原村地土不宽展,所以在清末民初我的外曾祖父就让他的子女们,在后山的一个古村落银匠庄(土语读zhuo)做庄稼。
(如今的银匠庄)
我的外曾祖父冯星泰从小念书,是清光绪年间的秀才。他热衷于在城里和他的一些同窗文友谈论诗文,热衷于在一些红白喜事中给人家写对联写祭文,不多务农。这样,我的外祖父冯子安因是八兄妹中的老大,在银匠庄做庄稼就靠他领头。所以,我的舅舅和母亲出生地就是这个古村落——银匠庄子。
(外祖父像)
解放后农村实行合作化,这一大家就搬回到了小原村居住。我舅舅冯春发膝下一男三女,大的比我大八岁,小的比我大一岁。儿时我特别想住舅家,就是因为有这几个表姐表兄能在一起玩,热热闹闹,能作各种游戏,说一些古话曲子。
(儿童游戏,作者畅林凡)
我们几个中,表姐彩凤年龄最大,有时和我们玩不到一块,还不喜欢我们所玩的项目。我和其他几个表姐表兄常常用一首童谣嘻骂于她:
敲锣哩,打鼓哩,
花花轿,抬你哩!
一下抬到茅子道(tao),
茅子道,没人要,
一下抬到银匠庄(zhuo),
送给银匠当老婆,
银匠管你吃和喝!
他吃稠的你喝汤(te),
他拉稀屎你尿泼。
每每这时,彩凤姐总是撵着追打我们。后来我总在想,为啥村里人一说到银匠都没有好感?大家都编排着骂银匠,连这些童谣都说银匠坏话?银匠是谁?是干什么的呢?
有一次,我去问年近九十的姥姥(外曾祖母),她老人家笑着对我说了原委,我这才明白了为啥表姐不高兴。
(摄于1960年的姥姥大女儿,我母亲的姑姑,
我称老姑)
姥姥说,过去听你老爷说,很早以前,银匠庄子来了一伙制作银器活的手艺人,他们长时间的住在那里给官家制作银器。时间长了,大家就管他们住的地方叫银匠庄子。他们这些手艺人,大多没有家属,虽然很有钱,吃喝好,人眼红。但咱这地方的人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外路人,没有“根底”。咱这里人给女儿寻婆家,讲究知根知底。时间长了,就留下这个曲子(童谣),女娃家谁听了都不高兴。
(古代银匠,网络图片)
奥!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就这样有心无心的玩笑,对彩凤姐来说,却不幸言中了她的人生命运。
高岭凹里听“宣卷”
那年,彩凤姐真的嫁到了比银匠庄还远的高岭凹,表姐夫叫杨胜虎,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一块从高家河迁到了高岭凹。
结婚的第一年正月里,时兴娘家人给嫁出的女儿送馍馍。我就跟着几个表姐表兄,一块去了后山里的高岭凹。
(现在的高岭凹村)
这高岭凹只有三两户人家,都住在一座梁岭的半崖上。几户人家的院子都很窄,出门走几步就到了崖畔。几家人伙喂着一条毛驴和一头牛,另外有着一条很厉害的狗,还有一群鸡。这不就是人们传说中的独家庄吗?城里长大的我,一看这般光景,一种孤独寂寞还夹杂着恐惧害怕的心理油然而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息生存一辈子,让人不敢想象,心里暗生怨恨,舅舅怎么把表姐嫁到了这里?
(表姐冯彩凤像)
山里人很热情好客。表姐和表姐夫及他的叔婶招呼我们几个吃完饭后,正月里的天气天短夜长,夜幕很快降了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我的心情越发显得沉重,如何度过这慢慢长夜?
掌灯时分,表姐夫招呼我们说是到他叔家里去听“卷”。我们很好奇,卷?卷是什么?怎么听?
来到他叔的窑里,炕上已摆了两张对在一起的小炕桌,桌上放着馃子和几个粗瓷小黑碗,全村人围着炕桌坐着。说是全村人,也不过五六个人,包括妇女。我们几个坐到地上摆的凳子上。
几句寒暄过后,表姐夫给小碗里倒上了自己家里发的黄酒,大家就开始唱了起来。他们先由一个人唱一句,下一个接上唱,唱上几句或一段,大家共同端起碗喝几口黄酒,吃一点自炸的年节食品——馃子。
(民间食品:油炸馃子)
这个形式一下子把我惊呆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穷乡避壤的独家庄,村民们还有如此高雅的春节文化活动。可见,在这深厚的黄土高原上,有着像黄土高原一样深厚的文化!
唱过了几轮,酒也喝过了几匝,小桌上的馃子也快吃完了,他们已略带酒意,“卷”却进入到了高潮。他们用手扣着小黑碗的瓜瓜底,随着咿咿呀呀的唱曲,互相在磨着手里的碗。唱完一句,磨几下碗,又把小黑碗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几圈。然后再唱一句,又和相邻的一位磨几下碗,直到唱完。
(网络图片:宣卷)
这惊奇的一幕,一下子印到了我的脑里,几十年了还是记忆如昨。而当时幼小,我才十一二岁,对他们的咿咿呀呀的唱词听不懂,只能记得有句“爷爷(yaya)呀婆婆呀”反复唱着。后来通过多年回忆和调查了解,才大致知道了他们唱的内容,并整理成文:
呼唉嗨——
天爷爷呀地婆婆,
我给你们蒸馍馍。
呼唉嗨,呀呼嗨,
呼唉嗨嗨呀呼嗨!
呼唉嗨——
天爷爷,地婆婆,
我给你们敬瓜果。
呼唉嗨,呀呼嗨,
呼唉嗨嗨呀呼嗨!
呼唉嗨——
天爷爷,地婆婆,
我给你们筛酒喝。
呼唉嗨,呀呼嗨,
呼唉嗨嗨呀呼嗨!
呼唉嗨——
天爷爷,地婆婆,
爷爷婆婆保佑我。
风调雨顺收成好,
辈辈兴旺后人多。
呼唉嗨,呀呼嗨,
呼唉嗨嗨呀呼嗨!
奥!这是一首什么曲调,为啥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流传?成了我童年时期心中的一个谜团。
东廒村里访“传人”
多少年以后,我过去教学时的学生张文泉聘请我到他创办的戎子酒庄负责文化工作。在发掘当地历史文化时,我提到了当时的听“卷”。走访老乡时,东廒村有位陈应元的老先生说他不仅听过,而且唱过,现在还能唱。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作者于戎子酒庄)
我不禁喜出望外,忙电话告知了县文联主席王晋强。晋强主席是省音乐家协会会员,长期致力于收集研究民间乐曲和民歌,创作出大量深受群众喜爱的歌曲,并出版《王晋强歌曲创作选》。
(王晋强歌曲创作选)
他听说后很高兴,带了电视台的几个人,拿着摄像机录音机,赶到东廒村,请陈应元老先生唱一段。老先生张口就来,唱得声情并茂。王晋强一行人感到十分满意,表示要作为县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往上申报。
(陈应元老先生)
(晋强主席知我撰写此文,还特意给我发来陈应元老先生的徒弟、宣卷传人、其侄女陈丽萍的演唱图片)
可他们走后,我感觉不很对劲。陈老先生唱的曲调和我小时候在高岭凹听的不一样。他们说这叫“宣卷”,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文艺演唱形式。可为啥和我小时候听的不一样呢?
这期间,乡宁文化爱好者,个人收藏家阎玉宁先生说是他收藏了一本卷书。得到消息,我急忙见了玉宁先生,他依依不舍的借给我看。奥!原来说的宣卷是有卷书的,宣者根据卷书演唱。玉宁先生收藏的这本卷书讲的是出自我县本地的一个故事。
(网络图片:卷书)
说的是本地下县村有一贤惠聪颖的女子,嫁到城里后如何的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故事。
看到了卷书实物,又目睹了宣卷的演唱,我坚信了所谓的宣卷不是我记忆里在高岭凹听到和看到的那种演唱形式。那么,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在表姐家的所见所闻,是一种什么形式呢?村民们又是如何继承而使其经久不衰的呢?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
才子圪垯解谜底
在才子庄园,听郑中午老兄介绍,庄园所在地的地名叫才子圪垯。这个圪垯,是由古代人工修整的三层圆型土台组成。每层高度有六七米,自上而下,直径分别为33米、66米和99米。
(才子圪垯照片)
咱县原文物管理所所长,考古副研究员,我初中时期的老师阎金铸先生,无数次到这里经过发掘考察论证,初步认定这个圪垯,是一座全国少有的古代祭坛遗址。这一发现使大家很震惊,同时也是将信将疑。这是真的吗?
(阎金铸老师)
近日,考古专家田建文先生,闻讯来到才子庄园。田建文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又考取了吉林大学的考古硕士研究生,现在是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省考古研究学会理事。
(田建文先生在考古现场)
(田建文先生的论文)
田建文一行在才子圪垯经过对出土的各种陶片和周边地形地貌的仔细的研究,与考古资料反复的对照印证,最后得出结论,并写出论文:“现存于才子庄园的才子圪垯,是北京天坛的祖型,最初是东周时期周平王祭天的天坛,后延续到春秋时期晋鄂侯在此祭祀”。
(网络图片:古代祭坛)
(现北京天坛)
论文最后写到“从汉代起被官方遗弃后,这里便成为民间社祭的主要场所,一直到今。民间社祭,远比官家祭祀来的生动活泼,人多场面热闹,形式也不拘一格”。
看了田建文先生的文章,再回想自己童年的记忆,终于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困扰自己半个世纪的疑惑终于解开,有了合理的答案。距才子圪垯于咫尺的银匠庄子,不正是在官方祭祀期间,统治者从自己的封地征招来的能工巧匠为他们祭天而制作礼器或祭祀用具的地方吗?
(网络图片:古代银祭器)
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能工巧匠,在当时本地人的眼中,尤其是流传到像我外曾祖父那样的读书人,懂得历史,守着传统的旧文人眼里,看他们这些外路人自然的没有其“根底”吗?
那么,五十多年前在高岭凹给表姐送馍时所听到的“卷”,不正是在眼前这个祭坛里进行民间社祭的“祭祀歌”吗?想起这些,眼前浮现出若干年前,古代的先民们,每年春种前或秋收后,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抬着祭品,怀着对苍天对大地的敬畏之心,唱着自己编的祭祀歌曲,来到这里,祭天祭地的热闹场面。
(网络图片:古代民间祈雨祭祀)
(网络图片:古代官方祈雨祭祀)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进步,这种祭祀形式已经中断,而这首祭祀的歌曲,却在世世代代的口口相传中流传了下来,至少流传到上世纪的六十年代,而又有幸被我听到,并根据回忆记录了下来,抑或能使这首古老的民间《祭祀歌》又在民间存活,乃至流传。
- (音乐爱好者张宏荣先生根据此文谱写的《祭祀歌》)
新的发现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惊喜,赶紧打开电脑,写成文章,告诉我的好友郑中午先生,不知能对开发利用这个古老祭坛起到一点启示或作用否?
(注: 此文于2019年5月写成后存入电脑,竟然遗忘。近来整理文稿,遂予发现。女儿特编美篇,以飨读者。)
- 作者简介
杜明杰,中共党员,曾任中小学教师,党政干部,现退休。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擅长人物传记、叙事诗、信天游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