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不堪言的甜蜜事业

石公山人徐偉法
创建于2023-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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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布衣学者的楹联梦

——怀念裴国昌先生

徐伟法

    裴国昌是我的至交好友,更是一个让我十分敬佩的“布衣学者”,一个成就卓著、在业内具有广泛影响的楹联学专家。听到他病逝的消息,我极其悲痛! 

    百度百科这样介绍他:“裴国昌先生幼承私塾,成年后自学成才,经年致力于乡土文学的搜集与研究,特别是在楹联文学的著述、教育、研究诸方面皆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这短短几行文字我读了几遍。想到我和他几十年的交往,想到他非同寻常的生平事迹,我不由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1936年,裴国昌出生在古运河畔的扬州八里铺小镇。他四岁进蒙馆,读《神童诗》《三字经》,读《百家姓》《千字文》,开始领受中华文化的哺育和照耀。每到过年的时候,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会来找私塾老师写春联。裴国昌一面给老师磨墨,一面看。他看老师的字,也看老师写的内容,不知不觉间,春联,这一中国独有的文学形式,对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深深的触动。这可能是他一生事业最早的起点。

    裴国昌的父亲是做米行生意的。他也喜好楹联,下乡收帐,只要看到有好的对子,就抄录在收账折子上。到他去世时,他搜集到的楹联有好几百幅,成为他留给裴国昌的一笔珍贵遗产。

    看着父亲几十年辛辛苦苦抄录下来的一幅幅对联,裴国昌想起了幼时塾师给乡亲们写春联的情景,他对楹联的喜好变得茁壮起来。他在想,如果能把一些好的楹联编成书出版,一定是有意义的。在那以后的年月,他的“楹联梦”越做越大,其视野远远超越了父亲留给他的那几百幅对联。他由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一走就是一辈子。

    这条路他走得万分艰辛。

    对于其中的甘苦,他曾撰写一联自况:“苦不堪言的甜蜜事业,痛不欲生的锦绣前程。”

    裴国昌大我十岁。我和他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他爱好楹联,我爱好书法。楹联与书法密不可分,我们一见如故。

    相识不久,我们就一起筹划、成立了江苏省楹联学会。从那时到今天四十年了。四十年间,我们一道投身于他那“苦不堪言的甜蜜事业”,为楹联文学的研究与弘扬尽心竭力,上下求索,劳而无怨,乐此不疲。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了解得越多,就越加敬佩他。我知道我是遇到了一个奇人。

    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是在乡村度过的。直到六十年代末他还在邗江务农,家境贫寒,嗜书如命。

    有一年除夕,他拖着自家养的两头猪到集市售卖。卖了猪拿到钱,转身进了新华书店,被书架上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吸引。他要服务员拿来看看。可能是看这个农民不像个能读得动这种“大部头”史书的人,服务员显得很不耐烦,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本来,买不买这套书,裴国昌自己也在犹豫,因为卖猪的钱是家里用来过年和捉小猪用的。遭遇到服务员言语态度的刺激,他一赌气,咬咬牙把这套书买了下来。回到家跟母亲一说,老母亲哭笑不得。几十年来,他这个“卖猪买书”的故事,常常成为我们调侃他的一段笑话。

    七十年代裴国昌回城,被分配到南京玉环热水器厂工作。厂领导了解到他读书多、会写作,要他去宣传科。那时候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裴国昌却要求做清洁工,让人很难理解。原来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清洁工这份工作,一早一晚上班,中间可以腾出不少时间,方便他去南京图书馆看书和查阅资料。他真正沉下心来研究楹联学,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这时他已年过四十。从这个年龄起步去做一番大事业,显然有点迟了。他自己不这么看。他有句口头禪:“什么事只要想到就去做,永远不迟!”

    楹联学资料稀缺,他几乎是白手起家,困难重重。时间对他显得格外金贵。他常常揣着两个烧饼走进图书馆,在茫茫书海和资料堆里艰苦寻索,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后半生的艰难跋涉就这样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直到生命的终点。

    为了有一个更好一些的发展空间,1982年他离开工厂,调到江苏省文联民间艺术研究会工作。这个新环境更有助于他实现自己的梦想。次年,他发起成立了江苏省楹联学会并担任常务秘书长,我就是在那时和他相识相知的。先是和他一起筹办学会,学会成立不久又一起筹划并成功举办了全国第一次楹联书法展。

    那以后他的收获期到了——

    1984年,《楹联学概论》出版。

    1985年,《江苏名胜楹联》出版。

    1986年,《三百六十行对联选注》出版。

    1987年,《中国楹联学》出版。

    1990年,《中国楹联大辞典》出版。

    1992年,《中国风俗对联辞典》出版。

    1993年,《中国艺术楹联辞典》《中国名胜楹联大辞典》《中国春联大典》出版。

    2001年,《新世纪实用春联》《百家姓对联精典》《嬉笑怒骂对联精典》出版。

    2004年,《绿野堂楹帖》出版。

    2005年,《绿野堂唱和集》出版。

    2009年,《南京名胜联考》出版。

    2020年,《全清联》出版。

    与这些了不起的成就相对应的是裴国昌的顽强坚持。再艰难的日子也不能影响他的阅读、研究和写作,不能阻挡他跋涉的脚步。几十年下来,他积攒的手稿有一人多高,出版著作累计五千万字。

    出版后影响很大的《中国楹联大辞典》,在八十年代就开始着手编著了。为了搜集资料,光是信封、信纸和邮票三项开支就化费了三千多元;对于那个年代的一个低薪职工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这都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妻子为了维持家庭最基本的日子,不得不和他AA制。我那时在企业宣传口工作,看他过于艰难,便时不时地“贪污”一些公家的稿纸接济他。

    回想起来,裴国昌今生今世最大的开销不是抽烟、喝酒,不是添置衣帽鞋袜,而是花在一本本稿纸和书籍上了。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五更早起伏案写作”的习惯。很多年后的一个清晨,我醒来天还没亮,突然想打个电话,看看我这个老朋友是不是还保持着他这老习惯。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接了,他果然还在伏案写作。这时他已经八十岁了。我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搞这么劳累。

    “我就只有这点乐趣了。”他笑笑说,“我现在还有几个选题要做,不抓紧不行啊。”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还有几个选题要做!

    现在还有不少人在读他的书,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些书的出版也经历了很多曲折。最初,我陪着他带着几部书稿跑北京跑沈阳,走访一家又一家出版社。各家出版社的反应都差不多:书不错。但是这种书销量有限,卖不出钱来。要出可以,你们得包销。——实际上就是要你买书号,自己花钱来印。

    这可把他愁坏了。写书,他是专家,吃多少苦都能忍受。可是说到弄钱,于他,那真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看着他一筹莫展的样子,我也替他着急。我深信他这些书是有价值的,同时又被他的精神感动,就说我来帮你。这样一冲动,我就辞去公职,下深圳、到海南。挣到手的第一桶金都没在手里捂一捂就汇给他,帮他买了几个书号把书出了。我后来又陆续挣到一些钱,没买房没买车,相当一部分都支持了老裴的事业,帮他圆他的楹联梦。不少亲友至今不理解我当时为什么辞职下海,最初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挣钱帮老裴出书。

    帮助裴国昌的人不少。我知道,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言恭达先生,在经济上、精神上都给过老裴很大的支持。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楹联学》和《中国楹联大辞典》相继出版。《中国楹联学》是我国第一部楹联学教材。有一天裴国昌接到江苏省出版局和省委宣传部的通知,要他给中央几个常委签字送书。显然,他的著述已受到有关机构和领导人的重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精神支持。

    那以后的十几年间是他的高产期,几部巨著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他在中国楹联界的威望和影响力越来越大。

    最让裴国昌高兴的是教育界对他和楹联文学的关注。最早是无锡书法艺专不仅专门开设了楹联学,还特聘老裴担任该学科的艺术讲师。后来全国许多高校邀请他去作楹联学学术报告,并被南京艺术学院正式聘为教授。这个自学成才的布衣学者,终于有了在大学课堂上传授中国楹联学的讲台。楹联学承载着深厚悠远的中国文化传统,能把这种传承传给年轻一代,是他心中埋藏已久的愿望。

    九十年代初,我曾和他一起带着《中国风俗对联辞典》和《中国艺术楹联辞典》的样书,前去拜访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

    我现在还记得,高占祥一边翻着书一边对我俩说话,显得很激动。他说:“这些工作本来应该是国家文化部门的工作,没想到你们把它做了,还做得这么好。”停了停又说:“你们是把散落在祖国各地的珍珠串起来的有心人啊!”

    那次我们去找高部长是想邀请他出席要在第二天举办的首发式。他说只要能安排出时间,他一定到。担心有其他更要紧的事情安排不出时间,为保险起见,他当即为首发式写了贺信和贺联。第二天首发式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还是赶过来了。我们向他表示感谢,他说:“这样的活动,我应该到。”

    裴国昌还曾先后在《乡土报》做记者,在《书法艺术报》任副总编辑,并担任中国楹联丛书编委会主任等社会职务。

他对乡土文学的搜集与研究不限于楹联学。楹联学之外,他还有《中国酒文化大典》《中华茶韵》等著述。在书画艺术理论方面他也具有很高的修养,与书画界名家多有交往。他发表过大量的书画评论,并曾为多部书画作品撰写序言,部分文章收录在2008年出版的《雪泥集》中。不过,他最大的成就还是楹联学。他在楹联文学的研究、著述、教育、传播诸方面的建树格外耀眼,格外引人瞩目。

    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言恭达先生曾书写两幅对联赠裴国昌。第一联:“家无长物,坐拥诗书。”第二联:“文章千古存,得失寸心知。”

    想想裴国昌的生平为人,我感到这两联既貼切又真实。

    这些年我常住太湖西山岛,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的家就在有名的石公山下。老裴经常来看我,我们一起玩一玩,说说话。

    去年他身体还不错,我因此有个计划,今年约他再来西山。我想介绍一些新朋友给他认识。没想到他被最近这一波新冠疫情给找上了。他的症状很严重,春节前就已很危险,一直扛着、拖着。终究是年纪大了,八十八岁的人了,最终没扛住。

    

2023年2月1日18时23分,老裴走了!

我很怀念他!

我们来来往往几十年,有时候我觉得他这人就是个疯子,他那个楹联梦就是一个疯梦。他疯得有价值、有意义,疯得不同凡响。我常常被他这疯病感染,陪着他一起疯。

    2023年2月16日 太湖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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