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别

逍野
创建于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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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的喧嚣已远去,又到了学生返校上课的日子。我站在办公楼上凭窗俯瞰,三三两两的学生挎着双肩包,推着行李箱,行走在通往宿舍的道路上,箱子的滑轮声反复在校园里回荡。学生们几乎都戴着口罩,既防病毒又把返校后的心情暗藏,我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惆怅。朝远望去,时有学生会驻足停留,打着手机,或许在接听父母担忧的电话。是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临别时,他们的父母肯定依依不舍,执拗地山一程水一程为孩子送行。而这些年轻人可能不太在意离别。我也一样,年少时乐意展开放飞的羽翼,风淡云轻,“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直到年老才懂得,自己每次渐行渐远的身影,都拉长了父母思念的目光。

       回想起来,我当年意气风发,横一横心,扬一扬手,与家乡告别,去寻求所谓的理想,很富有浪漫气息。春花秋月,光景流连,我没能功成名就,每次回家绝然不是春风得意,只是因为故土难舍,血脉相连。一次次相聚一次次离别,就像纹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难以抹掉。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岳母为我送别。

       几十年来,我因为休假探亲与岳母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算少,日常交流也很多。她说的是英山方言,我讲的是带有沔阳口音的蹩脚普通话,虽然沟通偶有不畅,但并不妨碍母子相互了解、情感沟通。岳母出生在英山县父子岭陈家河村,这里地处吴家山系大别山支脉,境内山峦叠翠,陡峭逶迤,林木蓊翳;怪石嶙峋,谷险潭深,泉水清澈;绿茶盈畴,云飞雾绕,碧野连天。说是“一颗绿色明珠”并不过誉。虽然这里远离都市,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经济也相对落后,但相比我生长的江汉平原,更令我魂牵梦萦!大自然鬼斧神工,赋予了神奇巧绝的景观,也滋养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勤劳、淳朴、善良的秉性。

  1988年底,我第一次从西藏回妻子老家休假。那时岳父母还住在距县城几十公里的陈家河村吴家寨,老屋坐落在接近山顶的坡脚,从山下徒手攀登也需二十来分钟,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攀爬,感到非常艰难,好在等候在家的岳母的殷殷期盼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这次在山里一呆就是几个月。妻儿老小朝夕相处,让我对岳母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她的生活有了更深切的体验和感悟。

       岳父年轻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因为名传乡里,在妻子姊妹三个尚年幼的时候,被召进县里的中药材公司,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从此,岳母独自带着三个儿女艰难为生。与老屋隔着一道山脊,散落着四五户族亲,彼此照应,相处和睦。岳母跟相邻的几户人家一样,既种田、种菜,还养蚕、养鸡、养猪、放牛。每个寂静的夜晚,都会从夜空传来汪汪的犬吠和牛羊哞哞咩咩的声音。凌晨,一片咯咯喔喔的鸡啼之声此起彼伏,恰似动听的晨曲正在迎接黎明的到来。这简直就是一曲充满山村气息的交响乐,我仿佛住在世外桃源!岳母的农田离家不远,都是点缀在山坡上的梯田,收割完后挑着担子不仅要经过曲曲弯弯的山间小道,而且还要爬坡过坎,对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来说,该是多么的艰难!记得有一次岳母去碾米,两个箩筐装着稻谷,看起来应有百来斤。起先我要挑,她不肯,说我是读书人挑不动。她负重走在狭窄的曲折的山道上,摇摇晃晃,我跟在后边实在不忍心,执意把担子接了过来。到了加工的人家,我已累得气喘吁吁。这让我真切地体会到,过去岳母独自带着三个儿女在大山里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我见证了岳母的自强不息、坚忍不拔!后来岳父提前病退,回到大山里与岳母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把自己的三个儿女养大成人,而且还带大了幼小的兄弟姊妹。

  第一次休假结束,儿子幼小,不适宜高原生活,只得托付给岳父母。临别时岳父母为我们送行。老屋的门前是个晒场,下面是一个缓坡,中间是通向山下的一条小道,大概有两百来米,左坡上是一片竹林,右坡上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松树。岳母抱着我的儿子,陪着我和妻子默默地行走。仲春时节,芳草萋萋,山风吹拂,竹林摇曳,沙沙作响,传来丝丝凉意。我劝岳母:“您回去吧,不要送了。”她说:“你们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呢,我再送送。”到了下山的路口,我和妻停了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儿子,心里默默嘱咐:“儿子,乖乖的,听外公外婆的话啊!”儿子哪能听懂呢,是我们放心不下,觉得愧对岳父岳母。“得走了,还要赶车”,我提醒妻子。我俩拎着大包小包,悲戚地走向下山的曲折小道。回头望,岳母还伫立在路口,风吹散了她的头发。虽看不清她眼里是否噙满泪水,但我们能清晰听见她再三叮咛:“山路不好走,慢一点,到了给我们来封信!”我们再也不忍心回头,带着对岳父母的爱意,带着对待哺的儿子的牵挂,绝然地走向谋生的未来。

  再次休假是一年半之后,岳父母已从山里迁至县城。刚到城里,岳父母租住在别人家里,同时在临街租了一个门面,开了一个诊所,以维持生计。再回来休假,岳父已在离诊所百来米处买了一栋一楼一底的房子。等我们从西藏调回内地,岳父与内弟已变卖原有的旧房,又临街自建了一幢四层楼房,总算有了稳定的住所。来到城里后,岳母不用插秧割谷、喂鸡养猪,似乎可以清闲享福了。哪能呢,一辈子劳作惯了,怎么闲得住?岳父要坐诊,岳母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除了买菜做饭、缝补浆洗,还要照看我年幼的儿子。内弟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让岳母更加忙碌。好在内弟、姨妹子和在诊所学医的表弟时而帮着照看,减轻了岳母的辛劳。为此,我一辈子心存感激!现在的房子既是住所和诊所,有时又是客栈。山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时常来县城赶集、看病,有的只是来歇歇脚,有的还要住一宿,岳母不厌其烦,总是端茶递水,买菜做饭,热情接待。岳母没有文化,不善言语,她的勤劳、纯朴、善良体现在日常的忙碌里,体现在平时的接人待物里。

       岳父母迁到县城后,我记不清回来休假探亲多少次。回来、离别,再回来,再离别……年复一年,几十年俯仰之间。每次回来,岳母把我当贵宾看待,谨小慎微,生怕怠慢于我。我劝岳母不要这样,一个女婿半个儿嘛,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见外。她口里说不见外,可行动上还是乐此不疲。“雪花粑”是英山县具有传统地方特色的糕点,香甜糯软,美味可口,通常只在农历新年和老人生日或庆祝活动才有机会享用,其寓意为幸福平安。虽然制作工艺复杂,但为让我品尝家乡的味道,岳母总是不厌其烦。临别前,岳母又为我准备腊肉、猪血豆腐、腌菜等农家特产,把我车子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要走了,亲人们总是会站在门前为我和妻子送行。去年国庆节回家探望岳母,临走是岳母为我们最后一次送别。站在门前的岳母,身体消瘦,面容憔悴,头发花白。车启动了,很快汇入车流。我看后视镜,岳母还站在门前凝望,眼眸里深藏着对儿女的挂念。我转头注视前方,无语凝噎!

       去年腊月二十日,岳母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至今刚满一月。次日我驱车赶回家,已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匍匐在灵柩前,燃香磕头。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落泪失态,但还是情难自抑,内心一阵酸楚。出殡那天上午,屋内道士念经做斋,超度亡灵;屋外寒风凛冽,细雨霏霏。苍天有眼,悲伤流泪,淅淅沥沥地诉说着逝者的恩德!家人担心,下午冒雨出殡如何是好?午后雨过转晴,这是岳母生前的造化,也是上帝的恩赐!棂车到了山脚,灵柩要人工抬上山。上山道路狭窄曲折,两旁荆棘丛生。在拐弯或陡坡处,我扶着一个年长的抬棺人艰难往上爬,保佑岳母平安到达墓地,与岳父团聚。岳母生前为我一次次送行,这次相反,我们为她老人家送别。寒风萧杀,松林哀嚎,我们子孙在坟前燃香烧纸,跪拜磕头,祈祷岳母在天堂不再辛劳,与岳父相濡以沫,平安吉祥!下山时我想多看几眼,但不见岳母的容颜。此次一别,已是山高水长。想起以后回家探亲,再也见不到岳母为我送别,无语泪千行。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们要坦然面对,珍惜拥有,学会放下。岳父岳母走了,他们的魂灵会把子孙凝聚在一起。半世父母恩,一生手足情,我们会相亲相爱,直到永远!

       谨以此文献给已故的岳母!

                                 逍野

                             2023.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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