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来,随手就捡起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屋里昏暗异常,窗户和窗帘还统一露出一道灰色的缝隙,看到一句,钟雨的女儿在看了母亲留下的日记后感叹: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
起来洗漱,才隐隐听见有悉悉索索的杂声,探身出去,才发现下雨了,这是到张川来的第一场雨,很密,盯不住踪迹,只看见屋檐上积水水面像煮沸了一样不停地跳动。昨夜雨声潺潺,今早必然大水漫漶。院子里水泄不通,雨水从高处纵横下来,因为地势相对平缓,泥土、石子更容易阻碍雨水流淌,于是几乎是停滞了,聚集在院子里、巷子里,像河流,像湖泊,穿过去,须以脚尖寻找浮出的石头,夸父一般赴山蹈海。
搭着伞,与路人相遇,因冷,蜷缩着如同一个星球,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看起来要撞向一个山羊胡的老人,却擦肩而过,又有一个留剪发的中年女人疾来,却并没有和那个迎面而去的罗圈腿的胖男人撞个满怀——这世上的人不就是孤零零的星球么?看起来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上跌跌撞撞行走的人们,虽相遇而不相撞,平行,生存,起伏,即便交互,也无非沧海一瞥,众人都需避雨,都需赶路,都需回到自己的轨迹上去走,横渡苍茫。
人的心不像手足,经年磨损而易于成茧,人心更像是镜子。达摩说磨石何以成镜?心不须磨。我约略能知其一,但心一体两用,一者心有深情,心于往事中磋磨,正如王阳明说,人须在事情上磨,人即是心,愈磨则愈敏锐,如石头愈磨则愈脆薄,深情感事而生发,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能自已。二者心也有常情,常情易怠,经这世上的常情或伪饰为深情的常情打扰繁多,则必然无所分辨,或是无分辨的动力,于是麻木而缺少弹性,反求诸己,正好像佛经中说的: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遂转而寻求不生不灭的寂静之境了。结果便是,非十分的高兴不足以喜悦,非百分的痛苦不足以灭障,遇到喜乐的事表面上比内心喜乐,遇到愤懑的事脸上消退了心却难以恢复信任和期待,最终无所住而生其心,生其心复灭其心,为把心求得像死人心电图一般的横线,不在悲喜中生乱,这般心的一体两用合一,成为镜,心只是一种如实观照,照见众生万物,在心里也形成一个微观的众生万物。
对于心而言,爱也是一个圆融博大的概念,而不是局促的情爱,张洁小说里的疾痛之爱,是巨大的情爱执着,是江流石不转,但反过来,也是心的另一观照,是金刚之态,是山川之势,心的求寂灭也是因为炽热与冰冷、求与不得的混合,若没有金刚则没有如来,就像若没有一则不生二。执念永远在和命运对峙,日夜不息,在这条奔波千年的大河的入海口,在这片苦难横行的大地上,在这个大火燎原的田野上,每一座山都曾有无数拒绝坍塌的理由,每天仍然有无数不顾一切接住雨水的人,只是最终爱也许并不是炽热的火焰,更不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是温煦的阳光下,春风里带着冷峻,是对生死本身的关切,博杂圆融,有庄子的超然,有佛家的寂静,有儒家的勇猛,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唯某一,不唯实,不唯虚,像盘古回到混沌之中。
站在二楼,能看见百米内平房错落,大多时候,站在六楼就能俯瞰少半个城池,有些建筑是白色长方形小瓷砖贴成的,这种楼的审美让我觉得是自古以来建筑史上的最低谷作品,即便再过几百年,也不会使人有怀旧的好感,而那种两层或三层红砖小楼,斑驳而陈旧,却显得于苍凉和破败中有几分痛感。有天朋友调侃,提起自己多年不写诗,说因为感动得了别人也感动不了自己,像诗里的句子——梦也不分明,野山云乱横。不禁笑中带泪。满城风雨,苦茶涩涩,话音刚落,便好像这心镜观照的一般,风雨里生风雨,寂静生寂静。心能如镜,这也算是一件值得喜乐的事情。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前几天读完《天幕红尘》,书中的主人公叶子农恰应主题,是个满身博杂的人,他经常说:见路不走。意即不依经验教条而依境况条件而行,自然是超然于普通技巧的智慧,他也顺势知命,在摆平了一件件棘手事件之中预见并实践了自己的死亡。心不随物转,寂静,不争,大隐隐于市,这已是独孤求败的境界了。然而,世间更多的人无路可走,想不出路,使不上劲,好像一件大衣在洗衣机里游来摆去,在自己的轨迹里走也好,在岁月的洪流里滚也罢,生和死都不能给予启发,漠然地将镜磨成石,终于消没在泥水之中,既没有人知道来处,也没有了姓名。人死如灯灭,哪有那么快,人有三种死的意义,一是生理的死亡,心不跳了,魂飞魄散,二是记忆的死亡,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的人死了,从此没有人记得你、提起你,三是名字的死亡,所有的文字中再也没有你,你的名字从历史中抹去才算你彻底的离去。如此说来,有人著书立说,立功立德立言,其实本质上是为了求生,不朽,多少人挫骨扬灰,一切死亡伴随着生理的死亡而死亡,在这一条路上,见路不走,是明,无路可走,是晦,但殊途同归都是不唯不执,只是前者更知道了悲,后者更体现了悲。
明白是明白里揣着糊涂,糊涂是糊涂里揣着明白。也有许多的人是糊涂里不愿意明白:忽而一场梦,野山云乱横。
刚来的时候,我问张川以前为什么叫阿阳古镇,本地人不知来由,只知道是清水以前的一个镇,清水河发源在张棉驿卧虎山侧,经川王、龙山等地注入葫芦河,再随葫芦河入渭,但到底阿阳之名的由来查而未果,好似被关山挡住,索性作罢。阿阳就阿阳吧,世上的事情永远有许多弄不清的,自己为什么叫自己,你为什么离开,他为什么住下,难道有了名字就是名字所显示的那样吗?叫善就是善,叫恶就是恶么?雨下了一夜,刚刚停了,张川又露出了阿阳一样破败的样子,但日光透过乌云进来了少许,天空亮了起来,噼啪的雨水从屋檐上击下来,窗外好像能听见远处的汽车声,城里的人动起来了,万物又有了生机,阿阳,像一个懒惰的人的乳名,不让人期待,只照顾温饱,在雨后的睡梦中被人喊着:阿阳,阿阳。他便起身洗漱,袖着手靠近饭桌,准备吃饭了。
野之
2022/3/16 于张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