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河,一条普普通通的小河,一条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小河。
小河不宽,水流湍急。光滑圆润的河石,把河底铺得密密匝匝。几分朴实,几分沉重,就如同世世代代居住在河边的村民一般。它们有的裸露在河畔,经过日晒雨淋,体表散发出一层灰白的光泽。有的静静卧在水底,毫无怨言地任流水一遍又一遍冲刷。还有的一半插入水底,一半立在水面,颜色也就变成了清晰的分明,入水的一半略显暗黑,水流过它的脚踝,总会泛起一圈圈白色的浪花。
除了石头,河边长满了嫩嫩的草丛,载着涓涓细流,发出哗哗的轻响,透过不宽的河面,一尾尾小鱼,摇着尾巴结伴而行。晨曦拂晓,草叶沾满了亮晶晶的露珠,用手轻轻触动草尖,它们便顺着叶片悄然而下,然后轻轻一跃,润湿了一片光滑。而水面上笼罩的薄薄的轻纱,远远望去,如同晴天的云,平添了几分飘渺。此刻,睡意朦胧的鱼,甩着快乐的尾巴,抚着石头的面庞,亲吻着水流,和着草儿一起嬉戏。这时候,将手指伸出来搭在空气的琴弦上,曼妙的音符在指尖跳跃,清丽的音乐便会随着河水流淌。闭上眼睛,思绪也开始翻飞。也许会看见《蒹葭》中的一位女子从对面款款而来,裙摆在水面泛起丝丝的涟漪。知晓《孔雀东南飞》的无奈,领会《西厢记》的缠绵,经受《红楼梦》的悱恻,几千年的风霜雨雪,仿佛在这里看到了那些卿卿我我、长相厮守的红线。
河岸还婀娜着一排排柳树。在翠绿满树时,曲折的流水便牵着丝丝缕缕,在旭阳的怀里不离不弃。在多雨的季节,被雨落沉淀的积水都滚滚涌入小河里,河水也会涨满最高位,浸着柳枝,漫过堤坡,接近河岸最高处的小路。有时偶尔短时暴雨的挑逗,小河也会无处躲避的平静,会发出声声怒吼,浸袭着两岸低沉的农田,熬煎着刚育入田地的秧苗。好在小河涨水的过程一般都十分短暂,待到河水退却后,经过几夜露水的浇灌,秧苗重新在田地爬起,那嫩绿的生命顽强的伸长,抚慰着一方乡民的忧虑。雨水多时,一个星期见不到太阳。平日里坚实的土地像吸满了水的海绵,整个村庄连同四周的田野变成了一个大草甸。泥泞不说,随便找一块地方,用脚使劲地踩几下,脚窝里就会涌出一汪水来,这季节也是小河水最汹涌的时候。
小河在蜿蜒迂回处冲有沙滩,边上长满野花和水草,从而形成一片天然乐园。水牛悠哉闲哉的吃着草儿,而小伙伴们会躺在草地上,数着天空中飘浮着的云朵和自由的飞鸟。有些时候,会看到肥大的虾笨拙的在河滩上,爬动着向别的地方转移。孩子们经不住诱惑,慢慢的探下水去,很小心的移到虾的旁边,将衣袖卷得老高,弯下腰去,用一只手罩在河床上,只在虎口处留一个很小的洞,然后两手一合,虾便成了瓮中之鳖。在童年的生活中,捕虾是一种快乐,也是胜利的喜悦。
印象中,初春的小河最为妩媚。两岸空旷的地方,枯草慢慢退去,百花竞相开放。清风从身边拂过,蝴蝶在头顶飞舞,树叶在空中摇曳。溪流伴着涟漪,也渐渐变得诗情画意了。转眼间,炎热的夏天来临,河畔也喧闹了许多。烈日下,赤身露体的娃娃们欢笑嬉闹。那时,没人见过滑梯。在河堤面向水流的斜坡上,用河床的淤泥涂抹成滑道,一个个黝黑的光腚便风驰电掣地滑进水里。夏天的日子长,树上叫个不停的知了一样惹人心烦,河水清凉的感觉犹如一种诱惑,也把闲暇的大人们引到了河边,叙事聊天,无不有趣。秋天是收获的时节,河道两旁五谷丰登。玉米吹起了号角,大豆摇响了铃声,高粱羞红了脸庞,稻谷笑弯了腰。北风呼啸的冬季,小河依然在冰下不停地流淌。特别是下雪后,河两旁染成了白色。孩子们鼻子冻得通红,溜冰、转陀螺仍可尽兴,雪球在欢呼中飞来飞去,刨雪时会惊喜地发现,枯草中偶尔会有几束新绿。
记忆里最难忘的,莫过于傍晚时分走进小河。夕阳的余晖从晚霞的夹缝中射出来,将河面染成一片金黄,微波粼粼,泛起耀眼的光,树的倒影在水面跳跃着、翻滚着。在河堤旁采摘一株新绿,毛茸茸的,放在嘴里品嚼,留下满口清香和微微的甘甜。或者寻找能辨认的野果,或者挖一颗地瓜,急切的一头扎进清凉的水里,尽情洗去身上的汗渍。要不折一把茎草,轻轻地放进水里,那草便化作了一只轻盈的筏,顺流而下。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和岸边的人打着招呼,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赞美着余辉的美妙。月亮慢慢地爬了上来,静静地沐浴在水中。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在水里都是可以雕刻和改变的,但那只是臆想。这么美好的夜晚,怎能用细碎的水声去打扰月亮安逸的梦呢?草静静的,水缓缓的,石悄悄地,一切都进入了静谧。白天的一切浮躁一扫而光。夜幕下的小河,没有矜持,没有造作,没有叹息,使静谧夜晚,凭空增添了几分诗意。
小河两岸乡风淳朴,村民忠厚老诚。这里远离喧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农田和零活自给自足。一年四季忙碌,在大田里播种、浇水、除草、收割,月月如之,不辞辛劳,从不怨天忧人,也不徇情滋事,聚众告访。村里如有谁家盖房或者遇到红白喜事,必是全村老少主动帮忙,这是几辈人留下的民风。农忙时节,邻居之间不用打招呼,热情地互相帮着下田。作为华北平原的南端,故乡几十里地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环境秀美。家家独门小院绿树遮荫,鸟语花香。早晨,太阳刚刚露出笑靥,炊烟便在微风中袅袅升起,整个村庄便是一片祥和温馨。
小河,宛如一位美丽的女神,臂间长长的飘带,轻抚着两岸村庄,滋润着碧绿田园。有涨有落,细波荡漾,柳荫垂钓,水中浣衣,自古流淌了多少年,老辈的人谁也讲不清,只知道清清的河水,就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静静地流淌着,将小丫头漂成了俊媳妇,俊媳妇洗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岁月荏苒,走的地方多了,听到、见到了南南北北、许许多多的河流。许多城市因河而名,许多故事因河而兴,许多风景因河而盛。每每站在这些闻名遐迩的河流旁边时,眼望四周兴建的各类建筑、无数文人墨客题写的琳琅碑文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一般的人群,总是不由地想,人们给这些河流附加了许多额外的沉重的东西。就仿佛浑身珠光宝气、穿金戴银的贵族少妇,虽然富贵华丽,但总不如不施粉黛的山野村姑更真实、更自然、更纯洁。再美的河流,也比不上故乡那条潺潺的小河,能够一辈子流淌在自己的血液里、生命里。
小河曾不知疲惫的流淌在豫北平原上。前几年清明回故乡祭祖,却再也觅不到她的踪影。同行的叔叔指着远方一片葱郁的麦田,不无遗憾的说,小河在它们的身下永远的消逝了。时过境迁,人云亦云,小河的倩影总不断浮现在梦境中。她如此澄净明澈,掬一捧河水汲进口中,柔美甘甜,身心瞬间变得轻松安逸;她如此富有魅力,微风摇曳,水流中掺杂着几缕水草,几瓣落花,空气也竟是如此的芬芳。
南涧河,故乡的小河,记忆中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