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粮(童年记忆)

艾汀
创建于2023-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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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粮(童年记事)

       天气越来越冷了,地面结了冰,脚踩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人们接受了隆冬的来临,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戴上棉帽子,走起路来缩着脖子,两只手习惯地统在袖口里。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母亲告诉我说:“你今天哪也别去,跟我一起到粮站买粮去。”

       粮站离我家不远,就在地委大门的对面,那时地委门前有个小岗楼,岗楼里总是站着一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他的长枪不是搁在胸前,而是放在右手的腿侧,人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老是转来转去。我每次从门前走过时,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我,嘴角好像带着不动声色的笑。虽说我是个十岁的小孩,被他这么一看心就慌了,以为自己是坏人一样被他识破,脸都红了,于是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走出他的视线,心才安定下来。有时一天要在岗哨门前来回走几次,总以为岗哨认识自己了,他知道自己无所事事,想偷鸡摸狗一样心怀鬼胎,所以我心里害怕他了。为了避免见到岗哨,我总是提前从报社那里跨过马路,从粮站门口走过,粮站的大铁门总是敞开着,里面总是有人排着队买粮,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这次跟着母亲去买粮,我心里很高兴,准备第一次走进粮站的大门去看看。于是,我拿着母亲准备好的布口袋和一只油瓶子就去了。因为是星期天,粮站买粮的人很多,有二三十人,排成一条龙似的长队。我们来的有点迟了,据说有人天不亮就在大门外排队了,我们只好规规矩矩排在最后面,慢慢地跟着队伍往前移。

       粮站是个长方形的大院子,库房在大门的右侧,是很大的红瓦房,门是两扇严严实实的大木门,木头有一寸多厚,估计小偷是钻不进去的。大门左侧是一排矮小的瓦房,瓦也是红色的,每个门上都挂着厚厚的印有粮站名称的天蓝色门帘,门上的砖墙上,还钉着一块白色的木牌,牌子上用黑体字写着里面办公人的职位,比如:“站长室”、“副站着室”、“股长室”、“会计室”等等。买粮人排的长长队,就从会计室门前,一直排到副站长室门前,中间隔着五六间房子。会计室只开一个窗口,买粮人排到跟前,需要从怀里掏出户口本、粮本和现钱,从窗口递进去,开票人根据你的购粮总数,用算盘算出你应该买多少白面、玉米面,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才一样一样分别给你开票,开好票再去库房取货。所以开票人很忙,开票速度很慢,如果算盘功夫不佳,才慢才急死人(那时还没有小型计算机,所以当财会人员首先得练就超人的算盘功夫)。如果你不是用粮本而是用粮票买的话,还需要经过审批的专门用于购粮油的票证,这种特供一般家庭是绝不会有的,我们只能买粮本上定量供应的粮油。

       因为粮站供应的粮油品种比较多,所以排队时间也比较长,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行。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黄黄地照在地委办公楼背后的山坡上,照在粮站的红瓦房上,人们排队的院子里还是冷清清的没有阳光。长长的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蓝色的或者黄色的棉衣棉裤,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帽子,女的大都围着围巾。我和母亲两人是一个没有围围巾,一个没有戴帽子,因为我家里没有一顶帽子可供我戴。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女人有三十几岁,脸被一条蓝花围巾围着,口袋搁在地上,不急不躁地排着队,她双手总是揣在裤兜里,伛着腰,低垂着头,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小女孩比我小一点,扎着两条羊角辫子,身穿红色的印有梅花图案的小棉袄,裤子是蓝色的,像是新的一样,没有打补丁,脚上和我一样穿着手工缝制的黑棉鞋。小女孩先是和我一样站在自己母亲身边,两手要不揣在口兜里,要不捂住耳朵,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句话也不说,队伍往前移时,她会帮妈妈把搁在地上的东西往前移。后来太阳终于照在院子里了,照在排队人的身上,气温稍微暖和了一点。小女孩不知怎么的,从兜里拿出一只漂亮的红鸡毛毽子,很熟练地踢了起来。她踢的很好很熟练,左脚踢右脚踢,前脚踢后脚踢,引得大家回头观看。有这么个小姑娘踢毽子,我感到漫长的排队也不怎么让人心焦了。正当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踢毽子的小女孩身上时,前面开票的窗口跟前大声吵吵起来,原来是因为粮站内部人员插队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别粮站的工作人员,就是那些穿着像医生一样白大褂的人,他们浑身沾满面粉,手里拿着熟人托付给他们的粮本、户口本,走到门口,撩起门帘,一边咚咚敲门,一边喊着里边人的名字,等门打开后,像泥鳅一样很快钻进去,马上关上门,外面窗口就停了下来,半天不动。正在办理的人看到里面的情形,一般睁一眼闭一眼不吭声,排在后面的人可不依了,有一个头上笼着羊肚子毛巾的老汉,走上前去,趴在窗口,看到里边人的所作所为,一下子沉不住气了,他大声对里边人说:

       “你们为什么光给里边人开票?让我们这些站在外面的人受冻死等呢?你们也太不像话了!”

       里边开票的是一个留着剪发头的中年妇女,穿着黄色衣服,胸前戴着大大的领袖像章,双胳膊戴着蓝布袖套,她抬起头辩解说:“没有开票,他们是问话哩。”

       老汉嚷着说:“没有开票?他们只是问话哩?我明明看见一会儿进去一个,一会儿又进去一个,已经进去过三四个人了,你当我没看见?刚才一个你们内部人员把票开出去买粮去了,现在又进去一个,你还不承认?你当我眼瞎着吗?”

       老汉真的有点生气,他从窗口把头缩回来,转身来到门前,掀起门帘,咣咣捣起门来,里边人问是谁,他不吭气,继续捣门,里边人不耐烦了只好打开门看是什么人,却看到一张皱纹纵横、怒不可遏的脸,老汉双目圆睁,气哼哼地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走后门走上瘾了,还死不承认,咱们去找你们站长走?”

       售票员先是一愣,心想:“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有什么来头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脸红了,赶紧抱歉地说:“老人家,你不要生气,我马上给你们办。”

       老汉气呼呼说:“你们里面办了一个又一个,我站在这里不吭声,你当没人管似的。”

        售票员木讷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探出身子给老汉说,也是给排队的人说:“再谁来了,我也不开门了。”她对老汉说,“你赶紧排你的队去,我快点办,你们放心,我再不让他们进来了,进来了也不给他们开票了。”然后把刚才问话的那个人也请出门了。

       她郑重地关上门,又坐下来继续开票。

      老汉回到队伍里依旧气哼哼的,和身边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有人支持他说:“这些龟孙子就要有人管哩,不然咱们一上午队都白排了,下午还得来。”

       有人宽解地说:“买个粮都走后门,你想,招工、安户口才他妈的走后门哩!”

       另一个说:“这些粮站的人,说不定是家里人走后门安插到这里工作的,这样的好单位,咱们的娃娃是进不来的。”

       当时的粮站、肉店都是好工作,我们店院有一位阿姨出去买东西受了气回来,总爱发牢骚说:“他娘的,买粮受气,买肉受气,打豆腐买菜也受气(当时打豆腐也要票),以后等我三个女儿长大了,一个让她进粮站,一个让她去肉店,一个让她进蔬菜门市去卖菜,看老娘再不用排队受些窝囊气了?”

       后来,我读作家路遥的小说《人生》时,就想主人公高加林抛弃刘巧珍,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文化,他们两人没有共同语言,重要的是刘巧珍没有城市户口,他们结婚后,生下的孩子,户口落不到城里去,落在偏僻的农村又不甘心,会成为游走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的一窝黑户,要靠高加林的死工资来养活,那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所以找个吃皇粮有工作的黄亚萍才是正确的选择。

    关于走后门的问题,我年龄虽小,但是知道一些,比方邻居家境富裕的,都是当官的或者父母工作在好单位的人家,因为可以看见他们的孩子经常端着大米饭吃肉菜,让人看着直流口水。我进城后,第一次看见别人家吃大米饭,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因为当时粮站是不供应大米的,他们都是通过特批票证买到的,我想这也应该算是腐败吧?至少应该算是社会不公吧!

       所以,当时有另一位老者见他们为走后门生气吵嘴后,闷声不响,两手始终统在在袖口里,不以为然地叹息道:“走后门算什么?人之常情,腐败到处有,从古到今,只是形式不同,轻重不同,生气只能让自己少活几年。”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

       好不易轮到我们趴在窗口上了,母亲把粮本、户口本从窗口递进去了,等待售票员算好准备交钱,这时,刚才踢毽子女孩的母亲,她已经买过粮了,这时急急忙忙跑来了,抢在母亲前面,把头卡在窗口,向里面大声问道:

       “哎哎,你刚才是不是给我算错了?”

       “怎么算错了?”里面回答。

        她把自己的粮本递了进去说:“少给我算一斤半白面,还有二两油,这月应该是……”她说出数字,等待回答。

       里面接过他的户口本,“啪啦啦”拨着算盘,抬头回答:“对着哩,咋不对?”

       女人回答:“我的大儿子刚过了生,这月增加了五斤粮,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不是一斤半吗?还增加二两油?”

       里边又让她把户口本递进去,然后说:“是少了一斤半细粮二两油,你下月来,我给你补上。”

       外面人也劝她:“那少不了你的,下月肯定给你补上了。”因为什么年龄吃多少粮,根据年龄增加,粮油也会增加,这是国家的规定,忘了是要补上的。

       但是女人不同意,说她家里还有个吃奶娃娃,奶水不够吃,需要白面糊糊喂养他哩,这样非补不可。售票员只好啪啪打算盘给她补上,这样又耽误了我们一阵时间,母亲才把自己的票开出来。

       我和母亲跑到对面一个个粮库去取供应粮,最后一个库房准备关门了,工作人员说:“你们下午来吧?我们中午下班了。”母亲应该经常买粮认识他,好说歹说,他心软了,给我们取了最后一样东西,才把门关上,再来的人只好等到下午了。

       最后,我和母亲站在粮站的院子里,细细清点国家供应的也是自己用钱买到的东西,我看见有八九样之多,有白面、玉米面、高粱面,有红薯干、黄豆、绿豆,有高粱米、玉米糁和荞麦粒,还有一瓶油。这些基本活命的东西,当时全靠公家供应,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如果有人买卖,会按照国家的“投机倒把罪”,轻则批斗和劳教,重则被判刑坐监狱。所以买粮是时,每个人都会算的很细很认真,一点也不马虎,像刚才那个女人,可以说是斤斤计较了。

       这次买粮经历,所见所闻,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忘也忘不掉。

    


                          写于2023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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