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有个叫殷浩的人,与大将军桓温同朝为官,一日两人相遇,桓温挑衅地说:“卿何如我?”殷浩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我很欣赏这句话,因为那种自信、自知和坚持自我的精神。
宁作我,就是不羡慕别人,不苟同别人,以做自己为乐,而不是努力地做“人”(别人或者所谓“成功”的人)。只有安于“作我”,才能敢于“作我”。
努力成为一个自己想成为的人——一直以来,我的焦虑、痛苦和纠结都来自这里,我的快乐、满足和自负也来自这里。
还记得大学校园里,我远离课堂上的陈词滥调,自我放逐,寻找精神的慰藉。图书馆里的那些书,那些文字,带给过我极大的痛苦和快乐,一度读得疯狂。“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从那个时候起,阅读和思考成为我成长的契机,成为探寻自我的起点。
大学毕业后,我先后做过足球记者和时事评论员,目睹“假球”和“黑哨”的交易在眼前上演,也因为针砭时弊面临过恐吓和收买。在那种生活中,我过快地透支了热情,在一片不解的目光中,辞职北上求学。
攻读研究生对我而言,是一次自觉的选择,我需要系统的理论学习,提升思维的层次,我需要接触更宽广的世界,提高认知能力,我需要异质文化的互补,健全自己的文化人格。毕业时,我没有像很多人期望的那样从事学术,转身投入了“火热的生活”。
来到这家单位倏忽已七年,我经历了多个岗位和多个角色的转换,却依然与文字打交道。文字似乎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修行。我运用自己的眼光、心思和笔墨,在看似枯燥乏味的文字工作中,发挥自己的想象,融入自己的思想,使它变成一件创造性的劳动。我秉承专业主义精神,记下一些企业发展的片断和自己的思悟,从中找准自己的位置,贡献自身的价值。我用心做好每一件事,努力让文字工作这一普通岗位更加受人尊重,让更多的人认识到,文字不只是一种工具,文字的背后是思想和逻辑,是对工作的认识和理解,是点滴积累和厚积薄发。
不妄想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不以“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而菲薄,文字成为我与这个世界相处的一种方式,成为观察事物和自我表达的一种途径。逐渐地,与这个企业的相属相处,已成为一种习惯。也有过动摇和彷徨,却最终因东坡的诗句而彻悟,“此心安处是吾乡”,找到让自己心安的支点,才是幸福的根源。
时至今日我已明白,所有的经历都是一种历练,人生如酒,饱含酸甜苦辣。所有的观察、体悟和思考,都能给你智慧的馈赠,最终都会以独特的方式作用于你。
就这样,我不停地与自己周旋,像逐渐洞悉这个世界的复杂和混乱一样,洞悉着自身的矛盾与冲突。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的启蒙——所谓启蒙,不就是康德说的“对一切事物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吗?
在毛姆《人生的枷锁》中,菲利普感到迷茫无助时,曾问过克朗肖人生的真谛是什么,克朗肖笑而不语,临死前送他一幅波斯地毯,告诉他除非自己去发现,否则便毫无意义。我并不想从菲利普的故事中获得“正确人生”的启示,那是成功学家和人生导师们喜欢干的事。我能明白的,无非是信仰的毁灭与重建,对美好事物出自本能热爱,对人生意义无尽追寻,对爱和自由的渴望,对独立和自我的坚持,对尊严和荣誉的珍视,对苦难的悲悯和同情。从根本上影响一个人的,永远是内向的自我,而非外向的世界,是我与我的对话,自己与自己的决斗。不管选择的是未知的理想还是现世的幸福,没有谁比谁更正确,每个人的波斯地毯都挂在自己的心中,而不是别人的嘴上。选择倾听内心的呼唤,才能拥有最饱满的人生。
回望二十世纪之初,曾有一批年轻人渴望成为“新民”,致力寻求民族的自由自强之路,他们的牺牲和奋斗,留给我们最好的答案是:从自我做起,塑造一个个健全丰满的个体。刘小枫曾经讲述过经历过“文革”一代人的“怕与爱”,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爱在心中从未泯灭,但我们怕的是被现实压弯了腰,放弃理想,向世俗妥协。
我虽然常怀忧患,但从不忘记进取;虽经历颇多坎坷和曲折,但并未因此玩世不恭;虽然早已见识人性的复杂多变,但依然选择真诚待人。生活改变了我很多,但庆幸的是,历经岁月的磨砺,我依然保持了内心的完整,没有变得犬儒和市侩,还是会为真情而感动,从未灰心,更加热爱生活,依然葆有梦想、勇气和激情。
人如草木,如能有一两件有益之事,则不会与草木同朽。而倘若能做好自己,便是人生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