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童年记事)

艾汀
创建于2023-01-27
阅读 9
收藏TA

需扫码在手机上打开
文章后点击更新提醒

               上学(童年记事)

       我进城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上学。那时文革“武斗”已经结束,农村的学校还没有开学,城里的学校已经开学了。母亲看我在家养了几天伤,腿上的伤口结了疤,渐渐恢复如初,能正常走路了,就告诉我说:“你也不小了,该去上学了。”母亲说她有个同学在市场沟小学教书,就说:“咱们找找他,看怎么给你报名哩。”

       母亲这个同学姓贺,家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半山腰上。

       第二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领着我去见他。他家住的是粮食局家属院,一排整齐的红瓦房,有十多户人家,院子是一条窄窄的刚能容一辆架子车通行的小巷子,地面没有铺砖头,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想必是被房檐滴下的雨水冲刷得结果。他们家家门对面是一个自建的小厨房或柴炭房,大小高低不一,显得参差不齐、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这时候正是家家吃过晚饭的时间,有的厨房里已经亮起灯,乱糟糟的是洗刷碗筷的声音和人们相互之间打招呼拉家常的说话声。母亲也是第一次来这里,问清楚第几家人后,我们敲门进去。贺老师正坐在窗口的一张书桌前在看书(也许是在备课)。他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短短的黑头发中夹杂着不少白发,他中等个头,身体微微有些发胖。他很惊奇地站起来迎接我们的到访。他客气地让我们坐在屋里边的土炕上,因为他家只有一把他自己坐的竹椅子,还有几个靠墙一字排开的木箱子和两口黑色的水瓮,估计一口是水瓮,一口是腌菜的菜瓮,再什么也没有。我和母亲没有坐,就站着和他说话。他爱人大概正在厨房洗碗,听到说话声,走进来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的几个孩子可能吃过饭,在里屋写作业或者玩耍哩,我们能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却看不到人,因为里屋的门上挂着一条绣花的粉色门帘。

        “坐坐坐,”贺老师把土炕上皱巴巴的床单拽拽拉平整,一再招呼我们坐下,母亲谦让了一下就坐在炕沿上,我仍然站在脚地上,木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里人的家,心想:城里人住的瓦房都很小很拥挤,没有农村人的窑洞宽敞。

       母亲开门见山说:

       “老贺,我这个儿子现在该上学了,想来问问你怎么报名哩?”

       贺老师走到书桌前,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然后把椅子调过来,一边坐下,一边用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看了看我,像是估摸我的年纪。他抬头问母亲:

       “这是你头里的小子?”

       母亲看着他,点了点头。贺老师应该在街上或什么地方见过母亲,和母亲拉过家常,知道母亲改嫁的情况。

       “他几岁了?”贺老师又问。

       “虚岁已经十岁了。”母亲回答。

       “以前上过学没有?”

       “上过几天,但是因为‘武斗’都停课了,农村的学校到现在还没有复课,所以再没有去上。”母亲叹口气说,“你知道我这儿子一直在豹子湾跟他外爷外婆一起生活,现在他外爷外婆都去世了,没有办法,只好进城和我一起住,他年纪不小了,应该去上学,我知道你在小学当老师就来找你了。”

       贺老师接着问:“他户口在哪里呢?”

    那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只有户籍,户籍很重要,干什么都要用到户口本。

       “户口我早给他转到城里来了。”母亲回答说。

    “那好办,”贺老师抬手弹了一下烟灰,口气随和地说:“你明天拿上户口本,来学校找我,我看着让他把学上上。”

       “那就谢谢你了,”母亲大概没有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这么顺利,她立马从炕沿上遛了下来,很感激地说,“谢谢你!老同学!”她为自己办成一件大事情,心里既高兴又轻松,连声说着感谢的话,然后,我们就告辞出门了。贺老师的爱人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急急忙忙用腰里的脏兮兮的白围巾擦擦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像对待亲戚一样,再三叮嘱我们说:

       “你们再来串啊!”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再来串门。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再没有去过贺老师家。

       第二天,母亲带我去学校,先找到贺老师,贺老师看过我的户口本后,又带我们去见校长,校长了解情况后,对贺老师说:“你不是带着低年级吗?你就看着在班上安排一下吧!”这样我就成为贺老师班上的一名学生,正式开始上学了。

       第一次去上课,我是跟着贺老师去的。当听到上课的钟声后(当时学校一棵老柳树上挂着一口细长的大铁钟,专门有人按时敲钟,后来才换成电铃),贺老师领着我去教室,一进教室门,同学们立刻起立,高喊:“毛主席教导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贺老师走上讲台,说:“同学们好!”同学们又喊:“老师好!”贺老师说:“坐下!”同学们稀稀拉拉并不整齐地坐下了。这时贺老师才转身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安排我在第四排一个空座位上坐下,好像这个座位是专门留给我的。

       我们这个年级只有两个班,一个是甲班,一个是乙班,贺老师带的这个班叫乙班,班里有四五十个学生,男女几乎各占一半。但是我刚到班里上课那阵子,“班”不叫班,叫“排”,各班就是各排,班长叫排长,小组长叫班长,我们班就是乙排,但是没有多久就改回去了,依旧叫“班”,叫“班长”,只是叫排的那阵子刚好让我赶上了,所以记忆犹新,估计当时是按人数划分才那样叫的。

        我们学习的课程主要有语文、数学、常识、音乐和体育。上课的时候,班长喊“起立”,同学们齐刷刷站起来,先是大声念毛主席语录,等念完语录后,再说:“老师好!”老师说:“同学们好!坐下!”才正式开始上课。那时,学习的课本上、教室的墙壁上、学校的围墙上、路边房屋的空白处,甚至山坡上的土崖上都有用红油漆书写的语录和最高指示,好多名言名句,我们念的滚瓜烂熟,所以不论要求变换什么语录,只要班长一喊起立,同学们张口就来,一点也不费劲,不需要死记硬背。

       贺老师是班主任,任语文教员;一位姓王的又瘦又小的男老师教数学;常识老师姓康,是位年轻英俊的后生;音乐老师姓许,是位20岁左右的女老师,人长得非常漂亮,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说明她是北京知青;体育老师是位中年男老师,姓名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们学生最喜欢上的课是乐音课,不仅因为许老师年轻漂亮,说一口甜美的普通话,还因为她给我们教欢快的歌曲和“哆来米发嗦啦西哆”这样的音乐简谱,最关键的是教完教材课程要求的部分,余下的时间她给我们念书讲故事,她每次上课都带一本厚厚的书,起初是《欧阳海之歌》,后来是《高玉宝》。她从头给我们读起,也许她做了删减,所读的情节都环环相扣、十分吸引人,让我们不论男学生还是女学生都听得如痴如醉。其他课我们都盼望下课的钟声,只有音乐课我们不希望听到下课的钟声,我们听到钟声也不希望老师说下课,希望她继续把小说未读完的那一节继续读完。等老师放下书说:“今天就读到这里,剩下的部分我们下节课再读。”同学们很失望,下课后,好些意犹未尽的男女同学上前围着许老师问她下面的故事怎样了?可是她向我们露着酒涡,甜甜地笑着说:“你们别急嘛,下节课我再读给你们听。”大家不依不饶,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她的办公室门前才止步,见她走进和其他老师一起办公的房子,才无奈地散去。当时,每天安排两节语文课两节数学课,音乐课一周只安排两节课,而且都是下午的自习时间,我们觉得太少,希望多安排几节,但是许老师说她给学校建议过,学校不同意,于是害得我们天天盼音乐课。当听书听到入迷时,等背完语录,许老师一说“坐下”,同学们就一齐喊:“我们不上音乐课,请许老师直接读欧阳海的故事吧?”惊讶不已的许老师站在讲台上,瞪大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看了我们片刻,然后抱歉地笑笑说:“你们的要求我理解,但是学校不容许,还是让我把课程教快点,等教完课程咱们就开始讲故事,你们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便安静下来,等老师讲课。许老师讲完学校安排的课程后,就拿起她带的那本让我们着迷的书,接着上次余下的部分开始读故事,刚才还有人叽叽咕咕低声说话的教室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了,只剩下许老师柔和甜美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回荡。

    后来,许老师调回北京工作,走时许多女同学依依不舍,紧紧拉住她的手哭了,据说有个别男同学放不下对许老师的牵挂,还专门跑到北京去看望了她,还把她的照片带了回来,让同学们看。可惜我一直没有看到许老师的照片。但是我记得她经常穿着一身干净的洗得有点发白旧军装,留着两条刷子似的短辫子,她的脸又白又嫩,像白格生生的荞面凉粉一样,她拿书的小手白白净净,手指细长匀称,而我们学生的手大都黑黢黢的,疙疙瘩瘩,又脏又粗糙(那时许多学生手上有冻疮)。有的学生悄悄地交头接耳说:“人家许老师脸上手上擦着雪花膏哩!”而我那时只知道母亲常用的擦脸擦手油是凡士林,还不知道“雪花膏”是何物。那时不论男学生女学生,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许老师身穿洗得发白的黄军衣,合身,干净,很让我们这些穷学生羡慕——因为那是真正的军装啊!

    

   我所在的这所小学,座落在深山沟里的半山上。当时,山沟里还是坑坑洼洼的碎石子路,两边是褐色的灰色的红色的杂色旧瓦房,还有木质的老旧阁楼房。走上一个山坡才到学校。教室都是清一色的蓝瓦房,围成四合院,很像过去大户人家的院落。旁边靠山一排新瓦房是老师的办公室。学生上体育课或者课间活动的操场,是另一个较低的院子,用矮矮的土墙围着,操场上只有一付破破烂烂的篮球架,再什么也没有,靠山一排石头接口土窑洞也是老师的办公室。因为操场是土质的,一下雨就变得泥泞,有时还被雨水冲个大洞。有一次,体育老师带领我们班的部分男生,用铁锹平整操场边上一个被雨水冲出的大坑,竟然发现一枚未爆炸的锈迹斑斑的小型炸弹,据说是当年日本飞机轰炸延安时扔下的。发现炸弹后,学校很快拉起了警戒线,不让我们学生靠近,也很快上报了有关部门,炸弹当天就被几个穿军装的解放军小心翼翼地挖走了。

       我到班里上课的当天,一名调皮还有点霸道的同学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对着一群男同学,指着我说:“这家伙是农村来的,我们可以欺负他,让他去提水。”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想你们欺负我干甚?以为我好欺负吗?不过提水倒可以,这种活什我在农村是经常干的。于是,关系比较近的同学轮到他值班时,专门叫上我和他一起去提水,留下另一名值日生打扫教室。

       学校背后的斜坡下面,紧靠上山公路旁边有一口水井,井口是用石头砌成的,水面离井沿很近,水很清澈,像一面镜子一样,能够清晰地照出人的五官:鼻子、耳朵、嘴巴、眼睛和眉毛。水也很深,黑幽幽的一眼望不到底。因为水面浅,水井没有安装手摇的辘轳,人们不用扁担或者什么钩子,只要用手提着水桶,弯下腰去,把水桶伸进井水里,就能把水提上来。每天早晨,各班值日生,零零散散拎着水桶,拿根两米来长的剥了皮的柳木棍,要到水井去把水抬回来,高年级学生什么也不拿,拎着水桶直接就提回来了。一桶水刚够一天擦洗书桌、打扫教室和泼洒土质的不断扬起灰尘的教室地面。

       我第一次到井边去打水,是一起玩的同学高海生叫去的,那天他是值日生,就叫我和他一起去抬水,我提着水桶,他拿着木棍。我们走到水井边,他不敢走近水井,说他怕,我问他怕什么,他说刚不久前咱班上的一个男学生,就是坐在我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的同学,他在这个水井里淹死了,然后给我讲了那个同学淹死的全过程。他说,正是他和那个淹死的同学一起去提水的,当时学校没有要求带木棍,都是轮换着用手提水。那个学生弯下腰提水时,不知怎么就掉进井里了,他去拉他,可是怎么也够不着,急得他急忙去喊人,可是那天怪的很,也许他俩来的有些早,就没有其他高年级学生来提水,等他跑上山坡叫了老师来,把那个同学捞上来时,人已经直挺挺的淹死了,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从那以后,学校要求提水的学生都要带上木棍,在发生意外时可以及时援救,而且每天派一名值日老师到水井跟前监督防护,防止此类悲剧再次发生。我告诉高海生说我会游泳,即使掉进井里,这点水是淹不死我的。他不相信,愣住看了我半天。我大胆地来到井边,弯下腰,把满满一桶水提了上来,高海生嫌太满,让我倒掉些,我们才抬着往回走。在路上,我心里想,那位同学说欺负我,让我去提水原来是这个缘故,他根本不了解我,我才不怕这口井,它让有的学生胆怯畏惧,但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因为我在农村已经学会游泳,我自信我自己的水性还不错,能自己救自己。

       这件惨痛的事情,不久后,又听教常识的康老师讲了一遍。康老师是位年轻漂亮的陕北后生,据说上过大学插过队,他长着一对像姑娘一样迷人的大花眼,知识丰富,学识渊博,人很随和,一点也没有老师的架子。那天下午我们给校办的砖厂干活(那时大部分学校都有小型农场或者工厂),干活中间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要求康老师给我们讲故事,康老师讲了当时流行的雷锋和王杰的故事,讲完故事后,也许看到山坡下面那口水井,也许是有人提起那位淹死的同班同学,康老师说,他听到说有学生掉进水井里了,急忙跑下山坡,来到井边,看见那个学生趴在水里,不见脑袋,只露个脊背,一动不动,他伸手把他拎上来,倒转过来给他挤压肚子,想让他把水吐出来,还扳开他的嘴给他做人工呼吸,但是怎么也救不活他,最后送到医院也不顶用,把个活蹦乱跳小孩子淹死了。

       康老师是和我们十几个学生坐在学校烧砖窑的发白坚硬的空地上,看着公路旁边的那口水井讲完整个救人过程的。最后他总结说,那个学生掉进井里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就淹死了,他估计是井水太清澈给呛死了,因为前前后后包括在医院他都跟着,是亲眼看见的,发现他肚子里并没有喝进去多少水,他告诉我们说清水容易呛炸肺,呛死人,浑水倒不易淹死人,他说他在农村时在洪水里耍过水(就是游泳),他也见过从洪水里救上来的人,肚子鼓鼓的灌满浑浊的水,把人救上来后,让他把喝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人就活过来了。他说的这条经验到底有没有根据,到底是不是事实,我不知道。

       那天,是下午上自习的时间,是个春末夏初温暖季节的晴朗日子,天空没有云,太阳慢慢地靠近对面的山梁,我们围坐在康老师周围,就像当时歌中唱的“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样,静静地听康老师讲故事。一群灰白色的野鸽子从我们头顶飞过,对面山坡的草丛里有野鸡在咕咕叫,旁边人家的烟洞里冒着蓝色的炊烟。我们听完故事,继续干活,干的活是把烧好的红色砖块,从砖窑里搬出来,由工人接收后码放的整整齐齐,等待运走盖新房子,或者修补学校破旧的房子。

       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了,天已经黄昏了。康老师拍着沾满双手的红色粉末,大声对我们我说:

“好啦,同学们,今天就干到这里,你们赶快回家去吧!”

       于是,我们放下手里的活,像脱缰的野马,比赛一样争先恐后的急急忙忙跑回教室,取了自己的书包和东西,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回家了。


                   写于2023年1月9-27日

阅读 9
文章由 美篇工作版 编辑制作
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