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深处花似锦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三日，我告别了二师，坐着市教育局的大轿子车来到了北京远郊区的怀柔县城。
怀柔县城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坍塌的城墙，泥泞的街道，零散的店铺，没有楼房，只有低矮的平房。教育局的领导给我们开了欢迎会。对我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鼓励我们到艰苦的山区工作，随后公布了分配方案。我被分配到长哨营。长哨营在什么地方，离县城有多远，是山区还是平原，我一无所知。从此，我与长哨营结下了不解之缘，朝夕相处了二十年。这难忘的二十年，使我懂得了“追求、执着、锤炼、爱心”这八个字的分量。
进山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爬行。石子渣铺成的公路很窄，道边又没有挡头儿，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来往的车辆互相谦让，选择较宽的地方错车。送我们的领导讲：修完这条公路好多了。过去进山只能靠着两条腿，一走就是两三天。水齐腰深的河要过好几道。赶上发河涨水，水太深还要请村民护送。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车颠簸得厉害起来。天阴沉着，还飘起了雪花，刚刚还耀眼的太阳躲进了云层。大家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刚刚兴致勃勃地看风景的不看了；相互开玩笑的不开了。面对车上的沉闷，一位一师的朋友，高声朗诵起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 ·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激昂的声音感染了大家，全车人也跟着齐声朗诵。随后又唱起了歌。我看着周边的景色，还真有点儿吻合。满目洁白，巍峨的群峰披上了银装、穿梭于群山峻岭的河水，有的河段泛着粼粼金光，有的河段被山体遮挡了，正当大家尽情抒发情感时，汽车停了下来，有人到地儿该下车了。大家相互挥手道别。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行程，我们终于到了长哨营。车上还剩下六个人。我们三人拿着行李下了车。车又开动了，向着怀柔最北边，也是北京地图最北边的地方—喇叭沟门奔去。
我目送车转过山湾儿，才回过身来看长啃营中心小学全貌。学校在村西头儿，中间隔着一片庄稼地。学校没有院墙，也没有校门，在山根儿有两排平房，房前长着高大的白杨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棵百年槐树下的大房子。我猜这原来是一座庙，上前一问，果然是庙，现在改成了大教室。晚上欢迎我们的会，就在这里召开的。完后我被分到了三岔口小学。
三岔口 山嘴 东石门
一大早，崔主任把我的行李放到驴背上，我们跟在后面，走上了山间小路。我看路边小溪旁还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山坡上长满红红的小野山枣儿。再往上看，满山遍野是橡子树。叶子都已知秋，变成红色、黄色、橙色，交织在一起，真可谓层林尽染。这景色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你陶醉。崔老师边走边说着本地的传说故事。故事虽然有些古怪离奇，但会让你感到轻松愉快。消过几道河，转过几个山梁，一个半小时路程不知不觉地过去，我们到了三岔口小学。
等候多时的赵老师、线老师一起迎上前来，帮我搬行李，领我进屋，沏茶倒水，问长问短，好个亲热，仿佛到了家。晚上，我与线老师在一个宿舍办公室，赵老师年岁大些，看我有点儿累了，便提前回屋了。崔老师家离中心校不远，明天还有会，提早回去了。我和线老师年龄相仿，说话又投机，便聊了起来。他向我介绍：“全校67个学生、赵老师教五六年级、我教一二年级，你就教三四年级。”听他一说要教复试班，我有点儿犯嘀咕。在学校理论上讲过，可我没有实我过。他看我有点为难，就对我说：“这里学生听话，好教，有我们呢。”就这样，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学会了写复试班教案；顺利地给孩子上了第一节课；也能用辘较在并台上打水；烧柴火在柴锅里做饭炒菜；还独自到三里外的学生家家访了。我们四人就像亲兄弟，一起去中心校开会，一起备课批改作业，晚饭后一起到村外散步，一起观赏秀丽的山景和水色。记得赤峰山的壮美，也记得勒子山的奇特。生活是艰苦的、工作是紧张的，心情却是愉悦的。一年后，我被调到单人岗位的山嘴。我愉快接受了中心校的调动。
山嘴是燕山腹地。那层层叠叠的山峰把这个小村庄紧紧地包围起来，我仿佛沉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晚上点小油灯，做饭烧柴禾，吃水摇辘驴，买粮食得爬二十里崎岖的山路去背。这里听不到广播，也看不见电视，连报纸也只能看前四、五天的。每当夕阳西下，暮色沉沉，空山绝谷，寂静得让人害怕。学校坐落在村边，只有三间瓦房（一间做宿办室，两间做教室），没有院墙。学校前面是羊圈，窗户离羊圈也就七八米。在煤油灯下备课时，只要听到羊群轰轰一响，准是狼或豹子来了。乡亲们的吆喝声赶跑了野兽，山村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深深感到山村是需要文化的。老乡听说从北京来了新老师，大人小孩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晚上，队长来到学校里，边向我说没文化的苦处，边帮我烧了火炕。橘红色的火光照罐着队长那张古铜色的脸孔，我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山村小学开学了。十四个学生分四个年级，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要备四个年级的课，写四个年级的教案，再合成为一个教案，体现出四个年级的时间搭配。一个年级上新课，一个年级预习，另外两个年级就要做作业或默读课文。长哨营这地方山高苦寒，十一月天气就冷了。有几个孩子不来上课了，有因为天气冷没衣服的，有因为是女孩子家里不让来的。我挨家挨户去动员，对家长许诺一定不让孩子挨冻、讲女孩子上学的重要性。我抽空到山坡上捡柴火，把自己的褥子当门帘挂上，努力使教室里暖暖和和的。我还把穿得单薄的学生抱上炕头，围上我的被子。我关心孩子的消息传开后，孩子们都来上学了、最后全班学生一个也不少。
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星期天，有位家长急匆匆地来到学校泪水涟涟地拉着我的手说：“林老师啊！孩子他妈卧床不起，孩子又昏迷不醒、你帮把手吧！”我二话没说，到他家背上孩子，和家长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走了三里地，后来坐上手扶拖拉机，到了五十里外的医院。我帮着他挂号、找大夫、办理人院手续，忙得满头大汗，最后还给孩子输了二百毫升血，我才趁着月光步行赶回学校。次日，听说孩子转危为安，我才放心地给学生上课去了。后来中心校又根据工作需要，把我调到东石门小学。
东石门的山势要比山嘴陡峭、险要。这里距中心校30多里地，翻大南山抄近道也得二十多里远。赶上中心校开会或者公社搞会战（全公社社员、干部、各行业职工都要参加）。我们五点钟出发，挑着水桶，翻过大南山，八点前到达。任务是挑河水上山浇果树。劳动结束后，按原路返回，到学校已经晚上七八点了。就这样第二天保证不误照常上课。
有一年暑假过后刚开学，四十里外的书店发来通知叫去取课本。正巧那天狂风突起，黑云压顶，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临了。我寻思着，去还是不去呢？不去，学生就没有课本，就不能按时开学，课程进度就要受影响；去吧，浇个落汤鸡不说，还可能遇上山洪暴发。但想到孩子们眼巴巴地盼着新书本的情景，我不再犹豫了，当机立断与张福琴老师一起带上雨具，大步地跨出校门。
刚刚走过一个山梁，便迎来瓢泼大雨。平日里温情脉脉的小溪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只听吼声如雷，震撼山谷。我毫不犹豫地脱了衣服，选定一个水流较平缓的地方，和张老师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勇敢地向河中心走去。河水像是被我们两个年轻人的举动触怒了，浪头凶猛地朝我们打来。我一个趄倒入水中，混浊的泥水灌进嘴里，呛得我头昏眼花，伙伴赶忙扶起我，我们几经拼搏，终于跟跟跄跄地爬上了对岸。记得那次一去一回整整走了一天。天黑时，我们终于把课本扛回了学校。我一头倒在炕上，冻饿交加，感觉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教过的班教学质量还是说得过去的。乡亲们也是满意的。那时候，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努力研读教材，钻研教法，精心备课，改进教学方法。为激发学生学习兴趣，我经常制作教具，先后制作了“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模型等二十多件教具，绘制幻灯片五十多幅，受到学生的欢迎。我的学生质朴、勤劳、善良、能吃苦。你爱他们，他们也爱你。大多数家里是贫穷的，有的还缺衣少粮。受社会影响，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文化基础知识的底子太薄了。在那个非常岁月里，我们也和其他学校一样，停课参加运动。我们来了，又赶上公社清查反革命组织“同心会”，三天两头开会。最后搞清楚了，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组织。每当星期天，我就到一些学生的家里和他们一起干家务，帮助他们拿虱子，一边干活儿一边和他们谈心，还给学习差的学生补习功课。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坚持下来，这些孩子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转变。这些学生长大了，有的成了发家致富、经营有方的企业家，有的成了科学种田、科学养殖的专业户，当干部、教师、司机的，各行各业工作的都有，他们成了燕山腹地崛起的一代新人。这些让我感到很欣慰。
我的工作得到大家的认可，乡亲们把我看作亲人。平日里常有大娘大嫂给我送青菜、豆腐、过年过节还送年糕、粽子。每到一处，乡亲们都帮我收拾一块园子，夹上篱笆种上菜。我抽空还跟老农学习做表活儿。过年时，我给他们写对子、剪窗花，帮助青年们排节目。我临调走时，都是难舍难分的。年龄大的学生拿行李，小点的学生有哭的、学生送了一程又一程，此情此景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长哨营
一九八二年、我被任命为中心小学校长。如何干好校长工作，我心里没底。还好的是我平日比较注意学习，看有关教育的书籍与杂志。在当校长之前，我做过业务辅导员、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工作需要曾经跑遍全公社所有学校（四十三所），对下面情况有一些了解。我拟定出五个工作重点：严格管理完善制度；狠抓教学质量；注意全面发展；调动教师积极性；创造性开展工作。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与团队成员一说，大家非常赞同。经过讨论大家又补充不少细节，以便更好地操作与落实。
我所说的团队成员有：党支部书记，他比我年轻，社会经验比我丰富，还注意联系群众，对问题有准确的判断，在关键时刻，总是助我一臂之力；总务主任，在这一伙儿人里，他岁数最大，精通业务，原则性强，是难得的好管家；六位学区主任，个个年轻有为，管理上各自有各自的特点，工作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大家对于贯彻、落实五个工作重点竭尽全力、尽职尽责。
严格管理完善制度：完善制度，使大家有法可依。评定工作绩效、评定先进有了依据。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严格管理就能进一步调动教师的积极性，使教师从被动服从转变成主动自觉的行动。逐步形成好的教风、学风、校风。我们主要在落实上下功夫。公平公正，实事求是，奖勤罚懒，干部带头，老师舒心。使大家步调一致，劲头用在工作上。
狠抓教学质量：加强在备课、讲课、听课、评课几个环节的检查力度。提高教师的素质，我们采取“走出去，请进来”的办法：凡是北京、怀柔有听课、讲课的机会，我们就让教师去听、去学习。霍懋征、叶多嘉等先进老师的课，我们组织老师都听过。听课老师带上转头录音机，边听边录，带回来共享。有的照葫芦画飘，学着做出课来、大家一起评议，主要是学习先进的教学思想、教学方法。我们与怀柔进修学校教研组常年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派人上门指导，我们一定热情欢迎款待。听课、讲课、评课、带徒弟，确实对我们帮助不小。我们开展了学习马芯兰的教学经验活动。马芯兰同学给予我们很大支持和帮助，教师们经常去她学校听课，听讲座。马芯兰也曾来怀柔，听课、评课、开讲座、做指导，为我们带出一批骨干教师，有力推动了我们怀柔教学水平的提升。经过县教育局的评估，我们学区的教学质量由后进变为先进了。
注意全面发展：以少先队工作作为龙头，带动德育工作向前推进。我们开展了助耕小队活动。每个小队联系一户军烈属或孤寡老人，作为帮困对象。平日小队定期到这些人家，干些家务。农忙时，又去这些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比如掰棒子，抱秫秸，捡白薯。开展活动既锻炼了学生自己，也帮助这些家户干点农活儿。我们的助耕小队活动还得到团中央的肯定。
注重体育活动：我们在上好体育课、课间操，办好运动会的基础上，抓紧运动队的训练。在怀柔县运动会上，曾经取得团体总分第二的好成绩。开展科技小制作活动，在北五县竞赛中，曾经获得第一名。
调动教师积极性：每学期我都要把全公社所有学校转一圈，做到每一所学校都走到。通过与学校负责人、老师们聊天，听取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做到心中有底，有问题及时解决。属于学区、大队、生产队的，及时与各方沟通解决。因为经常接触，我与各大队的干部混得很熟。属于公社的，我直接找到书记、主任，向他们汇报。平日我很尊重他们，关系很融洽。他们给学校也解决了很多难题。问题解决了，老师心情舒畅了，干起工作劲头更足了。为了开阔老师们的写野、丰富大家的假期生活，我们组织全体老师到北戴河观海；到承德避暑山庄参观游览；到北京看京戏表演。现在开展这些活动比较便利，可那时候要实现这些，我们就必须动一番脑筋，克服一些想象不到的困难。
创造性开展工作：我们结合山区实际，在怀柔县率先开展了爱家乡教育活动。利用山区看得见摸得着的大量的人、事、物，用农村开放搞活的现实去教育学生，引导他们把眼前的学习和将来家乡的建设及祖国振兴结合起来，使他们逐步了解、认识、热爱自己的家乡，进而产生建设家乡的宏伟志愿。学校还开展了“小种植”“小饲养”“我为家乡献宝”“假如我当乡长”“小记者考察团”等活动，曾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中央电视台曾对学校开展爱家乡教育活动、科技教育活动作了报道呢。
一年临近春节，怀柔下了一场大雪，不通车了。过去几次不通车，我都是走着到县城的，一百多里地大约需要走一天的。那年我是春节过后才回了北京。在老书记家吃过早饭后，我们四人决定上大南山。经过三小时地攀登，我们终于到达了峰顶。这里是长哨营的制高点。站在这里，我们向四周望去，顿觉心旷神怡，真有“一览众山小”之感。在这里，我们饱览长哨营的美景：赤峰山、九头山、勒子山、仙人桥，巍峨壮美的景致尽收眼底；我了解到长哨营乡东临河北滦平，南靠密云，西边是汤河口乡，北面就是坝上草原丰宁。汤河象一条银龙，从北向南流到长哨营，来了个急转弯，向西流去。到汤河白又向南、经过四合堂、大关桥流入密云水库。从前大清王朝派大将彭春驻守汤河川、很多将士就留在这里垦荒，繁衍生息。喇叭沟门、长哨营乡满族人多、就定为满族乡。抗日战争时期，长哨营是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场。区长马云龙带领武工队拦截军车、割断电线、劳工意工、索取弹药、智擒伪警察、建联络站。英雄的名字威震汤河川，家喻户晓，令鬼子闻风丧胆，恨之入骨。曾叫嚷马云龙是插在这里的把刀子。英雄马云龙的鲜血最终洒在长哨营的槟榔沟这片土地上，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革命战争年代，长哨营的母亲们，曾经把自己亲生骨肉送上战场。曾有48位烈士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再也没有回到故里。我经常这样想：我们所做的这点事，我取得的一点工作成绩，比起他们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就像一粒种子，撒在长哨营这片沃土上。有各级领导的培养，老师们的支持，有乡亲们的关爱，像阳光，像雨露，使我发芽、开花、结果。没有老师们的努力，就没有长哨营和谐奋进、蒸蒸日上的局面；没有老师们的智慧，就没有长哨营小学开拓进取、锐意改革的成果。
有人问我，从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来到这群山峻岭之中，你感觉苦不苦啊？我的回答是：“当教师是苦，山区教师的工作更苦。但就在文苦中，我们得到了幸福，得到了其他职业享受不到的欢乐。”长哨营，不是故乡胜似故乡。工作需要，我虽然离开了你，可你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