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二三事
母亲离我们而去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高尚人品至今还深深留在我心中，影响着我的成长。
磨难
五零年，父亲离开经营多年的东安市场庆林春茶叶庄回到家里，我们的生活失去了经济来源，仅靠一点生活补助来维持。面对六个孩子的吃穿，父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大哥那年才十岁。我们全家从宽敞的正房挪到西北角旮旯里的一处小院里，这是原来的货房，面积不足二十平米。全家八口睡在三张床上。
从此以后，我曾多次跟母亲出入当铺房，把家里比较值钱的东西拿去当；我曾跟母亲在大街上摆茶摊儿，所谓茶摊儿就是一个小饭桌，几个小板凳，桌上放着茶杯，客人来了就给沏茶倒水，一杯二分钱；我也曾经跟母亲到王府井大街上卖晚报，卖完回来跟母亲一起数钢镚儿。夜晚，我一觉醒来，常看到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给我们补衣裳，怕我们明早上学穿破衣裳。我们的衣服也是大的穿完小的穿。她常说:笑破不笑补。我上了师范，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我还见过母亲推着冰棍车在东华门街口叫卖。学校组织看电影、春游，仅是几毛钱，几十块钱的事儿，家里拿不出来。好心的老师就掏自己的腰包，让我跟同学们一起去。第一副眼镜就是二十五中的张老师给配的，还亲自送到家里。他是音乐老师，兼我们的班主任。童年是苦，但充满了温馨与欢乐。有母亲的疼爱，有那么多的好心人相助。有一个山东陈大爷，他是母亲的朋友，经常往家里送钱。让母亲欣慰的是，学校不歧视家境困难与出身不好的学生，使我们得到健康地发展。记得那一年苏加诺访问中国，全校选派二十名学生到中南海门前，参加夹道欢迎，其中就有我。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出来迎接贵宾是少有的。
期望
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母亲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看到我们都上学了，她高兴;看到我们不打架，守规矩，在院里受到老街坊们的夸奖，她高兴;看到我们第一批戴上红领巾，当上队干部入团了，她更高兴。她常说：新社会比旧社会好，要听党的话。咱家穷更要争气。她嘱咐我们哥几个要团结，给我们讲一把筷子总比一根筷子强的道理。母亲的教育很开放，除去学习外，她让我们发展特长，画画、唱歌、体育运动。我和弟弟参加了少年宫合唱团，每逢“五一”节、“六一”节时，在中山公园、景山公园为中央领导人演出,我们近距离地见到那么多的国家领导人；她让我们与院里的孩子玩儿，组织小白兔剧团，自编自演节目，又当观众又当演员；她让我们星期天到郊区去打渔摸虾，锻炼了意志，增强了体魄，使我们课余生活充满了欢乐。我们没辜负她对我们的期望。大哥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又转到中国戏曲学院深造，毕业后分配到京剧团，担任舞台美术设计。几年后又调到美术馆工作。大哥很有才，画画得很好，还在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三哥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书教得很好，是优秀的中学特级教师。三哥的手特别巧，从小做个东西，做啥像啥。三哥还会做一把好菜，色美味香，逢年过节厨师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肩上，做在前吃在后；弟弟考上了团中央印刷学校，文革时随学校到了泰州。回到北京，成为二建的业务骨干，优秀鉴定师。他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走到哪儿唱到哪儿，还唱到中央电视台；大妹妹经过北大荒建设兵团艰苦的锻炼，回到北京也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她业余爱好是画画，还拿了个有分量的奖；小妹妹上农村，下工厂，餐饮业都干过。哥儿几个谁家有事她都上前帮忙。母亲病了，上医院，打针取药，她总是跑前跑后；二哥做出牺牲，他的学习是优秀的，平时最喜欢看书，经典名著都看过。看到家境的困难，放弃上学深造的机会，当了一名工人。尽管因家庭出身没得到提拔，但在厂子里的表现是无可非议的。二哥对缓解这个家的困境，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二师毕业当上了老师，被分配到怀柔北部深山沟里。在那里，我连年被评为先进教师，事迹在中央电视台报道时，母亲亲眼看到了，她高兴的样子至今还留在我脑海里。母亲去世后，我还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在第一个教师节时，我参加了人大会堂的庆祝大会，坐在了主席台上。我想，母亲听到这些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我没辜负她老人家对我们的期望。
复出
母亲十三岁学习京剧，十五岁登台演出，经过自己不懈地努力，成了剧团的主要演员。在北京、天津演出获得成功。日本侵华后，母亲离开了京剧舞台，与父亲结婚后，就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由于经济的拮据，母亲决定复出，重返京剧舞台。参加了新民剧团。
我和三哥那时还小，放在家里不放心，母亲演出就带着我们俩。到了剧场，把我们俩往拉大幕的地方一放，托付给某个师傅，她就去化妆。这里是看戏的好地方，看得清，听得真。就是这个绝好机会，使我热爱上了京剧，看到了母亲精湛的表演。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玉堂春中的苏三；拾玉镯中的孙玉姣；锁麟囊中的薛湘灵。每个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唱腔圆韵，吐字清晰，武功精湛。但有时候，我们困极了也会呼呼大睡。散戏了，母亲把我们叫醒，带我们回家。看我们饿了，还会买一盘盖浇饭，让我们吃饱，到现在我还爱吃盖浇饭。在家中，我还看到母亲三十年代演出时的剧照和海报。当时母亲的名字是在显著位置的。
以后，母亲还带着妹妹到河北、山西等地演出，到东北沈阳戏校教戏。母亲外出了，苦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天天做饭、洗衣、买菜。曾有一段时间，母亲还把年迈的姥姥接来照看我们。那时我们还小，一放学只知道和院里小伙伴儿玩儿，哪懂得老人们为我们付出的辛劳。时至今日，我们也做了爷爷，才懂得父亲为我们是多么不容易。
夕阳红
父亲去世了，母亲无法再出去演戏。在家折页子、糊纸盒、订扣子维持生活。在这期间母亲还积极参加街道组织的活动，学习、宣传，执勤，样样走在前面。母亲过去在剧团人缘就好，待人热情，实在，肯帮人。到了街道，更是那样，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受到老街坊们的好评。
沉重的家务负担，为每个人组建家庭的操劳，彻底摧垮了母亲的身体，脑血栓、心机梗使母亲瘫痪。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正月初五的早晨，母亲突然晕倒在靠近门口的大木椅上。我们及时把她送到协和医院急诊室，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住了一个月院回到家里。热爱生活的母亲顽强与病魔作斗争。她让我们利用假期推她到各个公园去，到亲戚朋友家走走，自己病了，还在关心着他人。我陪她去过的有老姨家、姑妈家、四舅家、香姐家、二杨哥家，还看过连正在气象局的临时住所；去大观园、陶然亭、紫竹院、天坛、北海、景山、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天安门广场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最让她老人家高兴的是全家聚会在颐和园，看我们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小家，看我们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凑齐了二十多口，孙子辈儿的七八个，偎在她身边，蹦呀、跑呀、唱呀、笑呀，这让她怎能不高兴呢。值得一提的是，陪着母亲去远处时，三哥总是用自行车驮着小推车，一走就是二三十里，玩儿完再把车送回来。我们陪着母亲坐公交车。母亲乐观面对疾病的折磨，为康复付出的努力是让常人难以想象的。
我平常工作离家最远，工作条件也是最艰苦的，因此也是母亲最惦记的。母亲在没病倒前，不顾年迈还到长哨营看看我的工作环境。正赶上修道不通车，我带母亲绕道密云坐车到番字牌，再步行十五里，翻越一座大山，深夜才到山嘴。她看了我的学校，了解了生产队对我的关照，这才放心回去了。我每次从怀柔山里回来，晚上就睡在她身旁。她关心最多的就是我的工作如何，爱听山里稀奇古怪的事儿，听到有意思时，她会笑出声来。尽管她重病在身，身边需要人，也从来没有动员我调回北京城里。她热爱京剧艺术，到最后，还唱了一段京剧，让我们把它录下来。病折磨着她，疼痛难忍，只能坐着躺不下。但她跟我说，她要好好活着，决不吃安眠药片一死了之，活着就是为了我们的前途，看着我们越过越好。
春节前夕，我创作了一幅剪纸，来纪念母亲诞辰一百周年，题为《梅兰竹菊福禄寿喜生肖图》。古代文人推崇梅、兰、竹、菊的气节风骨，表达对生命的感悟。梅花，高洁傲岸；兰花，幽雅空灵，香远益清；竹子，虚心有节，坚贞不移；菊花，清淡神韵，耐寒特质，在母亲身上我们看到了这些高尚品质，母亲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成长、进步。十个太阳鸟表示：母亲走过的百年充满了苦难、艰辛、坎坷，太阳鸟给人类带来吉祥，给人们带来好运，给母亲带来好运。在保佑着母亲用坚强的毅力，度过一个个难关。保佑母亲在京剧艺术造诣上，达到了高水平，高境界。十二生肖表明：父母养育我们七个，为我们成家立业付出了心血。现在我们都有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二十多口，除属大龙的，其他属相全有。现在孙子辈儿的也都成家立业了，而且都很争气，福禄寿喜俱全。这不正是母亲她老人家对我们的期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