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斗转星移。送完外婆归山已然三日毕。
这些个时日因新冠阳性，整个人状态稍显困顿，总想卧榻闭目，调养精神。今夜二更觉醒，精神大好许多，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外婆生前的一幕幕时光又清晰的在脑海翻转，不觉泪盈满眶，久久不能释怀，于是提笔捉字，讲点外婆的故事。
我的童年时光大多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外公视我如珍宝，对我格外关心和爱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的名字“陈璋”是外公取的，查阅新华字典，可见“璋”乃美玉之意，古人曰“生个男孩弄璋之喜，生个女孩弄瓦之喜”，可见外公外婆打心眼里对我的喜爱。
我妈嫁给我爸时，嫁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一把水壶外加一把雨伞，无奈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不出啊。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妈生下我之后，把我送到外婆家抚养。外婆家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但她仍然一口应承下来，目的是搭帮自己的女儿女婿减轻点开支，即算自己也朝不保夕，她依然乐哈哈的把我接了过来。外婆对我关爱有加，视我如亲儿子一般，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的衣食起居和生活住行。
记得童年时，外婆家老宅是一栋土胚青瓦房，大概在我四岁左右由外公带人修建的。房屋坐落在大山的脚下，依次排成四开间，外墙刷上白色的石灰粉，墙面离地一米刷上一层青水泥，屋檐台阶上有几个有红砖砌成的柱子，门前一个大草坪，周围栽满一排排杉树，峻秀挺拔，整个房屋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忽隐忽现。门前的草坪里有一棵外婆亲自栽种的山枣树，如今已长成苍天大树，直径将近一米，算来已有四十多光景年纪。它陪伴我从小长大，见证了岁月更迭和人情冷暖，如今它依然巍然矗立，伟岸雄健。仿佛是一名钢铁战士，无时无刻不在守护着一方水土平安。
山枣树树干参天，枝繁叶茂，春夏往复，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为我们遮风挡雨，阻挡炽热的阳光。秋天时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果子，风一吹，掉到周围的草地上，山沟里。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忽闪忽闪的夜明珠。
每到这个时候，外婆便提着竹篮，领着我一道去捡山枣。外婆捡起一颗个大皮黄，摔破皮的山枣，撕尽皮后，递给我：“璋伢子，来！吃这个。”我接过外婆递给我的山枣，迫不及待的往嘴里一咬，一股酸溜溜的乳汁立马浸润着我的舌头，我忍不住多嚼几口，嘴角唾液直流。外婆和我捡上一大竹篮山枣后，洗净倒入锅里，舀一瓢清水倒入锅底，盖上锅盖后用大火煮熟，再用锅铲将山枣碾碎，夹出山枣核，加入一些调料，辣椒粉、紫苏叶、红薯、白糖一起搅和，搅和匀称后，再将做好的山枣料捏成一块块的小圆饼贴在圆圆的竹匾上，拿到太阳底下晒干。
外婆家经常有四邻八舍的乡农来串门。她拿出自己做好的山枣糕给乡邻们品尝，人人都夸外婆做的味道好极了。于是乎，外婆家门口来捡山枣的人们络绎不绝，既能捡到新鲜美味的山枣，还能免费品尝老人家亲手制作的山枣糕，累了歇脚时外婆再给沏上一杯热热的烟薰茶，闲谈农家话事，人生幸甚，何其美哉！
外婆喜欢种菜。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我去外婆家过寒假。外婆想做道好吃的菜，可冬天地里头种不出什么菜，拿什么做呢?她左思右想，顿时一道特色菜肴映入脑海。外婆取出家里的绿豆，抓了几把放入脸盆里，用温水泡上几天，然后在一天清晨，外婆从外面菜地头挖来一些泥土和细沙，倒在厨房门后边阴凉角落处，垒成一个圆形的土胚，再将浸泡后的绿豆倒在泥和沙土构建的温床上，然后在上面撒点水，把脸盆倒扣在温床上，用泥土把脸盆周边封严实，防止漏气。就这样准备工作做完了，外婆对我说，这几天不要动这个脸盆啊，我问外婆为什么？外婆笑着说，你不用问咯，过几天就知道了。可我呢始终不明白她要干啥，只知道脸盆下有豆子，豆子在里面干啥我不搞不明白，难道是要开花结果吗？带着这份疑惑我玩也玩的不开心，吃也吃的没味道。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一般，白昼黑夜如此漫长。在焦灼的等待中过了二天，我悄悄的趁外婆不备，溜进厨房，趴到脸盆旁，我准备打开脸盆看看究竟里面长的啥玩意，正当我轻轻刨掉脸盆旁泥土，准备端开脸盆的一刹那，外婆神秘的出现在我身旁，大声呵斥：“哎！叫你不要动这个脸盆，你恁是不听讲咯！快走开！”外婆严厉的批评我，千万不要揭这个脸盆盖子啊，动了我就白忙活了，耐心的等候几天，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啦！说完特地抚摸着我的头叮嘱我：要听话啊。约么过了五六天，外婆神秘的对我说：走！去看看我的那个宝贝！当外婆轻手轻脚地褪去脸盆旁的泥土，小心端开脸盆的瞬间，哇！神奇的一幕映入我的眼帘，土胚上长满了一簇簇白嫩的幼苗儿，每一株幼苗儿都长有二瓣青青的叶子，细嫩的苗杆，非常浓密的挤在一块，一茬茬，生意盎然，油光亮眼。原来脸盆下的秘密就是这一株株新生的小生命。外婆将绿豆苗轻轻的从泥土里拎出，轻轻的拉，轻轻的拎，唯恐拔断了哪棵小幼苗。外婆将豆苗放入脸盆里，倒入清水冲洗干净泥土，再准备一点米汤，等到灶里的熊熊大火烧得锅子冒烟时，倒入米汤加上一点油盐，等到锅里米汤煮开后再倒入洗干切好的豆苗，稍稍热一热就可以出锅了。就这样一道新鲜的特色菜绿豆苗送上了我们的餐桌。外婆夹了好几筷子豆苗盛到我碗里，微笑着说来尝尝味道如何？我夹起豆苗嚼在嘴里味道别提有多香脆，我们一桌人喜笑颜开，给这个寒冷的冬日增添了许多温暖的回忆。外婆会变着花样做我们喜欢吃的菜，而且味道都还不错，我记得时常有亲戚跟我评价说,你妈做的菜不爽口，要多向你外婆学学。我刚开始觉得不高兴，我认为妈妈做的菜哪里不好吃啊，可后来细细观察对比，确实外婆做的菜更有味道，她心灵手巧，对待每一道菜都是用心烹饪，对火侯、调料微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至因为用心，所以制作的每一道菜才拥有了众人交口称赞的结果。
小时候常常和外婆去看戏。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头只有大队部有一台电视机，据说是日本进口的。每到夏天的傍晚，夜幕降临时，看戏的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戏迷们都早早从家里搬过来一把椅子和一把蒲扇，依次而坐，特别是当有电影放映的日子，更是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外婆也早早的拾掇好家务，驮着我去看戏，我那时年纪小，已不记得戏里演的啥东西，但总想抬起头去看那个屏幕里功夫格斗的镜头。印象中明哥和强哥经常去戏场贩卖冰棍。一辆单车一个泡沫箱子，围着戏场转圈圈吆喝：卖冰棍咯！有桔子冰棍、绿豆冰棍喽！不好吃不要钱喽!一遍遍的吆喝，于是人们纷纷凑近过来买上一支，夏天的炎热你是知道的，只要不摇扇子，豆大的汗珠就会沁满你的额头。何况是人扎堆的戏场，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的热浪。这个时候给我来上一支“仙气蒸腾”的冰棍，唆上几口，整个味蕾被尽情释放，唾液像脱缰的野马喷涌而出，忍不住啃下几块碎冰，还未等及融化，便吞进肚里，顿觉整个人凉爽至极，酷热的气息瞬间一扫全无。因为唆的太快，吃完了嘴角、衣服上都是不小心溅落的糖印子。这时外婆会和往常一般轻轻的拿出手绢给我擦干净。
我不记得一次吃过几支冰棍，只记得戏散了我因太疲倦趴在外婆背上迷糊着了。山路弯弯，月光狡黠，回家的路上山谷里吹过的阵阵松涛佛过我的脸庞，掠过外婆的肩膀，给这个炎炎夏夜送来了丝丝凉爽。听外婆说我常在睡梦中尿尿，把外婆的背衫都浸透了好多回，而我去恍然不知，如今回想起这些往事，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久久弗能平静，毫不夸张的说，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背弯里驮过来的，弯了外婆的背，驮走了数不尽的酷暑寒冬，而我在外婆的精心呵护下慢慢长大。
等我年长几岁，外婆就开始教我做人的行为习惯。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外婆常常教导我：吃饭时不要敲碗，敲碗是叫花子行为；舀蒸蛋只能从碗边舀，不能直接拿勺子从碗中间舀，这样不恭敬；有乡邻来串门时及时让座沏茶，客人走了要迎送出门；遇到好吃的菜不能夹“连环筷”；讲话要细声细语，不能粗声粗气；诸如此类生活习惯，不胜枚举。这些行为准则也成为了我以后教育孩子的行为准则。外婆常常教育我做人要“身稳嘴稳手稳”，不准拿人家的任何东西，要知道“起眼动眉毛”，善于察言观色。彼时我常想，外婆出生在上世纪战火锋飞的旧封建家庭，人们生活疾苦，百姓民不聊生。外婆是旧社会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受害者，从小要裹脚，不能念书识字，还要学会三从四德，操持家务，穿针引线，编织鞋服，完全没有现代妇女所拥有的崇高社会地位。但她身上所展现出的勤俭持家、乐善好施、睦邻友好的优良品格却又是很多现在女性所不具备的素质。甚至她随口而来的“教条金句”我以为她没有读书，胜似读书。外婆虽然斗字不识，但遇到问题却能了然于胸，讲话言语犀利，句句切中要点，可见她是一位颇具智慧的老人。舅舅常常开玩笑夸她：“妈妈！冒让你读得书真的是呷哒亏咧！如果让你认真的读个几年书，恐怕今天中国的外交部长就是你来当了。”外婆被逗乐的合不拢嘴，笑答说：“各是嘎啦，你讲的冒错一点！我的老爷子不让我读书咯，要是让我读书，我肯定比你们都强咯！”此间可以看出外婆是一位非常乐观豁达的老人，虽然没念过书，但比起有文化人的素养，她一点也不差。
等我再年长些，外婆教我要认真读书。有一年暑假我去外婆家玩，天刚蒙蒙亮，外婆就急促的呼喊我起床，我看天色还早就想再睡一会，可外婆坚决地说不行，说今天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拗不住外婆的执着，我万分不情愿的起床洗漱后，跟着外婆走出了家门。外婆领着我走向屋前的一条通向前山的羊肠小道。我问外婆这么早就要带我去山上捡柴禾吗？外婆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对我说，跟我来就是，不要问那么多。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俩一前一后沿着羊肠小道往山顶爬去。终于爬到山顶，眼前却没有了茂密的树林，而是一块几十平米见方的晒谷坪，周围杂草丛生。坪因年代久远失修，随处可见斑斓的裂纹，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奶奶的脸庞，满脸都是时光机器刻下的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都记载着她的风雨春秋和岁月静好，每一道印记都仿佛在诉说着她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外婆指着这个晒谷坪一本正经对我说，知道为什么清早带你来这里吗？我不以为然，外婆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是因为你小舅舅早年间常常在这个坪里发奋读书，忘我学习，醉心于知识的海洋，经常忘记了饭点的时间，你也要像他一样刻苦努力学习，早睡早起，知道吗？我恍然大悟，原来外婆是将舅舅作为学习的榜样来教育我要努力学习。外婆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是这个意思。以后的时光里，我会不自觉的上到这个晒谷坪来转转，不为别的，就为了感受老人家给我的谆谆教诲和殷殷嘱托。外婆讲过的每一句话又似乎萦绕在我的耳旁，陪伴我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时光催人老，岁月不留痕。转眼间外婆已年近九十高龄，而我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中年大叔，变化的是这个沧桑岁月，不变的是老人对我们无尽的关怀。这些年老人家记性不太好，总是会重复的跟我说同一件事，每次来看望她老人家，会带点水果补品之类的，逢年过节我会塞给她几百块钱。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经常会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百二百的毛爷爷出来，跟我说来这是给妹子买吃的，这是给你儿子买学习文具的，我常推脱说，给你老人家的钱你就收着吧，我们小孩都有咯，不用你给，但老人家执拗的硬要塞给我，经常把我给逗乐了，即算老人家脑袋已不太灵光，可她那乐善好施的品格却始终如一。老人家虽然记性不好，但仍然耳聪目明，即算手脚不太灵便，直到她去逝之前，也没有坐过几天轮椅。到了生命垂危时刻，她都没有给家人一点点拖累，安安静静的离开了，永远的去到了另一个极乐世界。
外婆走了，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永远康乐的世界。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保护我们子孙后代兴旺发达，保佑我们子子辈辈健康平安。有生之年，我们将谨记外婆的教诲，将外婆身上所展现的高尚品质一代代传承下去。让外婆的精神思想永远绽放耀眼夺目的光环。
从此，她将与松岗同行，松涛作伴，以玉露当饮，鸟虫为欢。也许她会化作深邃夜空里那颗最闪亮的星星，照亮我们前行的路程，从此她给予我们的爱将化作潺潺细流，永不停歇的注入我们的心湖，也许波光粼粼的湖面会倒映着她的慈祥脸庞， 那是她在诉说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春秋苦短。从此她给予我们的殷殷嘱托和谆谆教诲将化作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谣，歌声里有她的欢乐与微笑，还有我们对她无尽的思念和祈祷。
外婆，愿您在九泉之下安息。
外孙：陈璋
2022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