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省略。诗歌语言不同于一般散文语言的特点是简练,就是尽可能用最少的文字表达尽可能丰富的内容。诗歌的句式跟散文的句式不一样,诗歌的句式整齐、紧凑,散文的句式松散、舒缓。为了满足诗歌语言特点和句式风格的需求,汉语的古典诗歌尤其是格律诗或词经常省略某一个句法成分。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这样写到:“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子连个形容词动词都没有了;不用说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词、连续词等等的。你读这种诗仿佛是在月光地下看出水似的。一切的都幂在一层银雾里面,只有隐约的形体,没有鲜明的轮廓;你的眼睛看不准一种什么东西,但是你的想象可以告诉你无数形体。温飞卿只把这一个一个的字排在那里,并不依着文法的程序替他们联络起来,好像新印象派的画家,把颜色一点一点的摆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画家让颜色和颜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这样得来的效力准是特别的丰富。”这段话已经把诗歌语言的特点和句式风格说得非常精准、生动,下面不过是做一简单分类,并稍加讨论。
1.省略主语。这种情况最为常见,诗歌是一种思想和感情的载体,在很多情况来下,诗歌表达的是作者自己的思想,抒发的是作者自己的感情,因此句中的主语经常省略,甚至通篇都不会出现。如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前三句没有一句有主语,但我们不难理解作者抒发的是自己的爱国情怀,主语正是作者自己。省略主语是古典诗词的常态,这样的例子很多,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一句也是没有主语。
2省略虚词。a.古代汉语中,最常用的一个虚词大概是“于”字,它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在”“被”“从”等用法的总和,而这个“于”字在诗词中经常省略。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明月照于松间,清泉流于石上);日初寒山外,江流宿雾中(杜甫)(日出于寒山之外,江流于宿雾之中)。b.表示并列成分的连词“而”也经常省略。如:南山晴有雪,东陌霁无尘(储光羲)(南山晴而有雪,东陌霁而无尘);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王维)(菱蔓弱而难定,杨花轻而易飞)。“而”字的省略不仅是诗歌语言凝练的需要,也跟诗歌的节奏有关的,散文喜欢偶数的结构,所以需要有“而”字;而诗歌喜欢奇数的结构,就常常省略掉“而”字。C.省略比喻句中的“如”“同”等。如: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山河破碎如风飘絮,身世浮沉如雨打萍)。
3.省略动词谓语。我们非常熟悉的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头三句为鼎足对,都没有用动词谓语,全是名词的组合,叠用九种富有意象特征的秋日景物,营造了一个苍凉凄迷的境界和氛围,抒发了天涯游子孑然一身的孤独寂寞,丰富深沉,韵味悠长。
“省略”,一方面要求保持诗歌意境的完整性、诗歌语义的连续性,不能有意境残缺和语义阻隔的感觉,一方面要求不能把话说满说尽,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因此在运用语言上不能随意任性,更不能浪费奢侈,要惜墨如金,反复推敲,选择最贴切、最形象、最生动的词语来表达作者的“意”和“情”。
再说倒装。汉语正常的句子顺序应该是主语——谓语——宾语的顺序,当然也有主语——宾语——谓语的格式,如在否定句和疑问句中,代词宾语就要放在动词的前面,但这是句法格式的要求,不是语用的需要。诗歌的语言经常地不遵守汉语正常的语法规律,而是出于语用的目的,故意形成“违规”的现象——有的是顺应节奏和韵律的要求而作的调整,有的是为内容服务的。下面以杜甫《秋兴八首》第一首为例作简要说明:“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诗的最后两句是倒装。在分析这两句之前,我们首先来看一下整个诗歌的内容和结构。这首诗寓情于景,通过对巫山巫峡萧瑟秋景的描绘,抒发了忧国思乡之情和孤独寂寞之感。这首诗的每一句话都是以名词物象开头的,“雨露、巫山巫峡、江间波浪、塞上风云”等物象都具有典型意义,作者把它们放在每一句的开头,是为了突出这些物象,把这些物象平铺开来写,是为了营造一种萧杀、悲凉的气氛。作者似乎处在这些物象的包围之中,给人以淋漓悲戚,惊心动魄的感觉。诗的最后两句是倒装,“寒衣处处催刀尺”,“寒衣”是要用“刀尺”来量裁的,按照正常语序应该在刀尺的后面,此处放在了句子的开头,其作用一个是为了在形式上同上面的句式保持一致,更多的是内容上的需求。“寒衣”作为主语,在语义上成了施事,成了“催”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寒衣催人,冷气逼人,是到了制备冬衣的时候了。“白帝城高急暮砧”,按照正常的语序,这句话应该这么排列:暮——白帝城——高——砧——急。作者调整了语序,有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的作用,在形式上是为了旋律和节奏的需要,旋律上是平仄的要求,韵脚和谐一致;节奏上同前一句的音步相协。在内容上,把“白帝城”放在句子前面,这一方面说明作者所描写的这萧瑟的景象,都是在白帝城上的所见所闻,只有在白帝城上才能看得远、听得切;另一方面这些物象,也让我们想起建城的公孙述和兵败临终的刘备,这在整首诗歌阴沉、苍凉的基调上,又加上了暗淡的一笔。让“暮”字靠近“急”字,暮色下砧板上一阵紧似一阵的捣衣声愈发苍凉、悲廓,更加撩人心魄。
汉语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出现省略和倒装这种现象,自然是出于语用表达的需要,如果进一步深究的话,它跟汉语的语法特点是密切相关的。汉语语法构造的特点是“意合法”,这是跟印欧语系的语言,例如英语,相对照来说的。印欧语系的语言有着严格的句法成分要求,一般来说一个句子是不能缺少主语和谓语的,尤其是不能少动词谓语。但汉语的句子伸缩性很强,可长可短,有时候一个词就可以构成一个句子,被称为独词句;还可以省略某些成分,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没有动词谓语。汉语的诗歌正是把汉语的特点运用到了极致。恰巧,汉民族在语言上有这样一种天生的认知能力,你把好多词语看似无序的铺陈开来,人们在大脑中就可以有序地把这些词语组织起来,或者形成一幅幅风景各异的图画,或者营造出一个连续的事件,进而触动心灵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