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明天就是母亲去世一周年忌日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无数次想写点什么,可总觉得千言万语无法表达。
我们的母亲,1938年11月3日出生于辽宁省大连市郊一个贫苦渔民家庭。她是七个多月的早产儿,我们无法想象在当时条件下,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外婆起先觉得她活不下来的,就在小小的婴儿嘴边抹上了一抹玉米面糊糊,说看她的造化吧!那个小生命哭喊了整整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啊,那个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孱弱,但终究没有断绝。邻居家大叔说,他二婶儿,看来这孩子命不该绝,不是有福没享,就是有罪没遭啊。外婆体弱,没有奶水,而且里里外外还有一大堆的活儿等着干。于是,更多的玉米面糊糊被抹上了。母亲活下来了,成为外婆所生的12个孩子当中幸存的两个,还有一个是我的大舅。而母亲的嘴角便从此留下了一道纹,是那小婴儿拼着命哭喊,拼着命求存活时嘴角撕裂的纹。
母亲小小年纪就开始干活了,地里海里都是一把好手。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给海蛎子破壳。我们外婆家前面十几米处的海岸线就是海蛎子壳堆积的。母亲常年弯着腰破海蛎子,弯着腰赶海,弯着腰种地瓜,所以微微有些驼背,早产加上营养跟不上,母亲只有一米五的身高。她还得过一次伤寒,被土郞中用萝卜缨子擦身,疼得满炕滚,第二天居然就退烧了。
由于家里条件不好,不可能同时供两个孩子读书,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母亲参加了三个月的扫盲班,从此能够认字了。母亲天资聪颖,老师教的汉字很快就能认会写了,而且还能当其他人的小先生,甚至摸索出自己的学习方法——遇上不认识的字,就把字拆开念或者念半边,母亲举例说,比如辽宁省的“省”如果读不出来,就读作辽宁“少目”,字“典”就读成字“曲”。母亲的文化基础就是那三个月的扫盲班毕业,但很多人都不大相信,因为根据母亲的为人处事,谈吐举止,人们总以为母亲应该是初小,甚至高小毕业。
母亲是大眼睛,鹅蛋脸,出落得十分漂亮,虽然家庭条件不好,穿的是有补丁的衣服,但外婆总是把一双儿女拾掇得干干净净,母亲的头发有点儿黄,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但当地的老毛子和小鼻子,就是俄国人和日本人,看到这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黄毛丫头总会摸摸她的头,胖胖的苏联玛达姆烤的大列巴,穿木屐的日本主妇做的寿司,母亲都吃到过。
下图是18岁的母亲。
母亲18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一个空军飞行员。母亲嫁给父亲,左邻右舍都觉得不可思议,隔壁的三婶儿每次见到母亲回来探亲都会说:哎呀,你怎么就跟个当兵的走了呢?很多人都挺惋惜的,觉得嫁给军人肯定很辛苦。但是母亲自己知道,她随军后就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也一定吃得了苦,耐得了劳。她总是说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这里学到的东西是在那个小渔村里永远无法感受到的,眼界开阔了,见识增长了,本领增强了,所以母亲说从不后悔。
下图是父母的结婚照,他们结婚于1956年12月22日。
母亲为人很热情也很单纯,刚随军不久,正遇上父亲的一个战友飞机失事,父亲那天也在空中执行任务,在耳机里听到战友失事前的情况。不想领导居然派这个新婚不久的小媳妇陪伴、安慰那个失事飞行员的家属。我问过母亲,你不害怕吗?你不担心我爸会出事吗?母亲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呢,那时候领导派你个任务,你好好干就是了,哪会想那么多呢!
下图是刚随军不久的母亲。
1958年4月我出生在空军469医院。母亲是难产,那时一般不主张剖腹产的,结果又是一个苦苦挣扎的三天三夜,等到孩子终于产下,护士光顾着高兴了,没掖好被子,母亲在被推去病房的走廊里受了穿堂风,从此落下了肩膀怕风怕冷的病根。
母亲一开始随军是在大连周水子机场,后来部队转场去了牡丹江,我们住在民和村。之后部队转场到黑龙江省富裕县二道湾机场,当时母亲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领导说可以生了孩子再过去,因为坐火车长途跋涉毕竟有一定风险,但母亲毅然选择随部队出发。记得我们乘坐的是绿皮火车,都是硬座,孕妇没办法躺。就在两排硬座上搭了几块木板,母亲铺上一块黄军毯,就成雅座了。困乏的时候,我其实很想躺在母亲边儿上的,但显然不可能。
1963年9月,弟弟出生在部队家属宿舍,我一觉醒来就看到盼望已久的弟弟。当时没有B超,之所以认定是弟弟,是因为外婆有一项本事,能看出女子的生育情况,外婆说我母亲是那种“花着生”的体质,就是生孩子总会一男一女一男一女的生。当时条件非常艰苦,父亲从食堂借来60个鸡蛋就算是给母亲坐月子了。父亲工作繁忙,我只有五岁,母亲发烧了,也没下奶,自己爬起来烧了一锅土豆汤,喝下去出了汗,奶也下来了。北大荒真的很冷,弟弟出生那个月就下雪了,月子里母亲要做饭、洗尿布、照顾我们姐弟,从此落下了第二个病根——左臂常年冰冷,即便炎热的夏天也如此。
有一次,母亲要坐火车,拿着大包小包,候车时饿了,不舍得买干粮,路边买了一毛钱大葱,边剥边吃,解渴解饿,好多路人都看她,她也不觉得丢脸。后来,一个年纪较大的军人过来问她是不是军人的妻子,母亲说是,那人说,只有军人的妻子才能吃这样的苦,说着给母亲敬了个礼。
在我和弟弟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但是对我们姐弟俩的照顾却竭尽所能。北大荒的冬天菜窖里只有白菜和土豆,那时我不爱吃白菜,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土豆汤——土豆擦丝在水里浸泡一会儿,捞出烧上一锅汤,将之前浸泡土豆的水小心地滗掉,剩下的就是一层白白的土豆淀粉,土豆汤熟了勾上芡,那香喷喷热乎乎的羹汤直暖了整个身心。母亲还教我们烤土豆片,选出大的土豆切成不厚不薄的片儿,放在铁丝箅子上烤至焦黄,外焦里嫩,香味扑鼻,那是我们姐弟最喜欢做也最喜欢吃的零食了。
母亲喜欢唱唱跳跳,跟几位家属一起,被选入部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母亲所在部队的文宣队还是挺有名的,因此经常到其他部队演出。有一次,母亲出去了一个来月,回来时,用她那个蓝色旅行袋,装了满满一袋的小动物饼干,我们姐弟高兴极了。看到我弟弟头发长了,鞋子也小了,两个脚趾被挤得叠在一起,母亲心疼的用她的大连腔连声叹息:哎……哎……
下图是文宣队部分成员合影,其他几位都叫不出来了,左面的是牛荣祥叔叔,中间的是聂宝罗叔叔。
作为随军家属,母亲的第一份工作是理发员。刚上岗不久就碰到一个大首长来理发,那个时候刮胡子是要用剃头刀的。母亲有点紧张,不小心在首长下巴上拉了两道口子,好在首长对这个新手十分宽容。母亲还做过部队小卖部的营业员,无论什么工作,她都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在金州五七干校,母亲在军人服务社当营业员,迅速学会了打算盘,卸货、上货、算账、卖菜什么都能干,同事郎阿姨赞到:小宫干起活来,就像小毛驴似的!
下图是母亲当时用的算盘,现在是弟弟的珍藏品。
父亲生性耿直,敢于直言,受极左路线的影响,先是被下放到辽宁金州五七干校开拖拉机,1971年春天,部队安排父亲复员(八十年代落实政策时改为转业),如果留在大连,父亲会去街道工厂,母亲则不给安排工作,只能做家庭妇女;如果去南方父亲老家的话,父亲会被安排到国营企业,母亲能去集体企业。反复思量后,父亲和母亲最终决定回父亲的老家。后来父亲、母亲不止一次说起,当时的选择无比正确。
我们一家来到江南小城海宁,不习惯狭长的石板路,不习惯梅子黄时雨,最要命的是听不懂海宁话。母亲搞不懂“退瓶啤酒”与“透明肥皂”的区别,我就更可笑了,当时有一种手艺人是修淘箩的,走街串巷时会拉长调子喊着“洋铅淘箩”,以为是“让开道路”,还叫弟弟让路呢。
母亲是十分乐观向上的人,在哪里都能很快适应新的环境。母亲被分配到海宁拉链厂工作,从最初连话都听不懂的外地人做到副厂长,一共只有短短的九年时间。母亲后来筹建了二轻公司幼儿园并担任主任,管理过二轻公司招待所,口碑甚佳。
母亲非常孝顺,因为定居南方,不能在我外公外婆身边侍奉,因此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尽孝,经常寄些茶叶之类的南方特产,隔几年就会乘坐海轮去看望二老,二老还两次下江南来我家住过一段时间。
母亲退休后,相继有了孙子和外孙女,母亲含饴弄孙,总是乐呵呵地忙进忙出,看到儿孙们的成长进步,母亲比谁都高兴。
下图是2018年11月3日养老院拍摄的庆生照片。
下图是2018年12月29日母亲跟父亲参加养老院迎元旦晚会,父亲以90岁高龄登台高歌一曲《青藏高原》,赢得满堂掌声。
母亲晚年,深受伤病折磨,青光眼导致双目失明,2020年7月起她的阿兹海默症加重了——尽管弟弟每次都假装不会让她教大连童谣,尽管我每次都带着她唱那些她以前熟悉的歌曲,尽管我和弟弟每次都要她回答那些关于自家亲人们的问题。睡梦里,母亲经常念叨的是找不到大连那个家了(城市化的结果)。2020年12月,母亲病重,从此卧床不起。阿兹海默症残忍地蚕食了她的记忆,一年时间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忘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忘了住过几十年的老房子,忘了外公外婆和我大舅一家,忘了父亲,忘了儿孙……最后忘了她自己。
母亲小时候,算命的说她本是龙王娘娘座下添灯油的小丫头,因为犯错被罚到人间渡劫来了。母亲,人世间走这一遭,你活得很辛苦,很努力,很精彩,回到仙界的你,一定是一个美丽善良、聪颖灵动、无忧无虑的小仙女!
渤澥游子
2022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