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南瓜垸的男将们日子闲散。勤快些的人，种点萝卜菠菜，也不费大力气。家境好些的人家，干脆让地闲着，蓄点地力，等来年开春好种大片的南瓜。这时候，良金的铺子就热闹起来了。
早上的回火油绞、夹面窝伴伏子酒，午后的兰花豆、顺风、赚头就靠杯，男将们哪个不喜欢趁了酒兴胡吹乱侃七款八答？于是，舵落口贾家的小老婆生个儿子没有屁眼哟，皮子街曾家的姨太太跟伙计在床上打滚被抓了个正着啊，反正是空穴来风，没踪没影的事，只为图个嘴巴快活。天咵够了，茶喝寡了，椅子一推，袖子一挽，去店边的场地上劈甘蔗。
这天天气晴和，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照着，正是劈甘蔗的好时光。良金老板精明，十来根紫皮甘蔗扎垛样的早早就架靠在了一起，铜丝包柄的小尖刀寒光闪闪地搁在小凳上。万事俱备，只等刀手们下场子。
这劈甘蔗颇有点乐趣，是玩个输赢的游戏。刀手将甘蔗立得笔直，沿边子一刀劈下去，皮削去多长，那截甘蔗就归那刀手了。一根甘蔗劈完，两个或者三个刀手将各自劈得的甘蔗摊在地上一比，长短出来了，胜负也就出来了。而玩起来却多是带彩，一盒香烟呀，一瓶烧酒呀，一包卤猪尾呀，一袋芝麻管子糖呀，有时兴起，也押上一摞铜角子或是一两块现洋。甘蔗是筹码，劈甘蔗其实也是赌。当然，多是小打小闹的赌。
这时，深塘边的教师爷秦老七把选好的甘蔗握在掌中，拿起刀，砍去一截稍子，刷刷刷三两下将蔸上的毛根削光，瞥一眼锃亮的尖刀，赞道，好刀，一边问，哪个上？今儿个开张，我押一包红金烟。
我先来陪七哥。上来的是深塘西边的冬子。
行，老七说，来，抢头，叮叮梆梆车！第一手，两人都出的叉。冬子说，再来，叮叮梆梆车！叮叮梆梆车！好！三娘娘管金叉，我先。老七笑了，把刀递给冬子。
看热闹的人早围上来了，尤其小孩，劈下的甘蔗皮是不要的，厚些的，抢到手，很有嚼头哩。
这广东甘蔗好长，冬子够着手将刀背搁在削掉稍子的甘蔗杪子上，慢慢试找着平衡点，要试到甘蔗离刀不倒那一瞬间才好下刀。
冬子全神贯注，眼睛鼓得像牛卵子，试来试去，忽然大叫一声，看刀！抬胳膊翻腕间那刀便朝甘蔗劈下去了。哇！这一刀下得太正，逢中劈进去一节多长，刀被夹住了。
呸！臭刀！冬子连连摇头。
老七说，心太大了，你那点腕力，从中一刀到得了底？边说边接过刀，腕子一扭，甘蔗从那刀深处断了，然后随手将那两个半片甘蔗扔给场子边的伢们。
第二刀该秦老七了。老七将刀尖架在甘蔗上，站了个骑马裆，眼光炯炯地盯着刀口，凝神片刻，缓缓说道，冬子看刀了。说话间，一个翻转，手起刀落，一条菲薄的甘蔗皮顺势滑落到地上。这一刀从上到下将甘蔗皮儿削下四五尺长，仅余下一节蔸子，胜负已无悬念了。
冬子叹道，七哥好刀法，一边喊道，良金，拿包红金烟给七哥。秦老七啪啪啪啪掌上运力，手中的甘蔗断成几节掉落地上，几个伢哗一下冲过来，趴地上争啊抢啊，欢天喜地。
良金不失时机地送来了第二根甘蔗，说，老七你看，这根几粗？节生得又长，劈起来保管过瘾。老七瞟了一眼，说你良金亲自挑的有么话说。接着对场外喊，你们哪个来玩？场外无人应声，秦老七笑了笑，对人丛中喊道，怀货来玩一盘如何？
怀货上！怀货上！众人大喊。站在场子边的怀货将那脑袋摇得像泼浪鼓，说道，我那两下歪刀跟他这有武把子的人搞不是送肉上砧板？
输金子？也就只瓶把酒盒把烟唦！细眉细眼，小里小气，一个大男将。场外的人起哄且不依不饶。怀货把手插在袖笼子里，缩着脑壳，鬼笑着说，你们抽我上吊是不是？我那苕？哪个有本事哪个上，盒把烟瓶把酒唦，输金子？你们说的，是不是？
怀货死活不肯上。良金怕冷了场子，喊道，皮匠，山子，你们来陪七哥玩玩。
皮匠上！山子上!山子上！皮匠上！场子外头又喊了起来。
我的！来上！人丛中有人厉声叫道。
秦老七扫一眼场外，不觉心头一凛。来人五短身材，浓眉暴眼。头上，一绺乌发揪一冲天绾结。身上，袍长袖阔，衣肥带宽。前腰那布带间更是佩了长短两柄弯刀。看上去，浑身透出一股恶气。只见他三两步便跨进场来，冲秦老七就是一躬。
日本浪人！秦老七见多识广，这是东洋三教九流一类的黑帮人物，浪迹江湖，多非善类，今日闯上门来，恐有麻烦。于是抱拳道，我等游戏，并非比试，这位大侠误会了。这日本人手按长刀说，这游戏有趣，你的，刀法有趣，我的，跟你游戏，让你先。一边不容分说地从良金手里拿过甘蔗递给秦老七。
罢了，秦老七暗自思量，是祸躲不脱，走一步看一步吧，怎么劈？我这一刀下去若能劈个通天彻地一刀到底才好，占个先手，看他有何话说。于是按武林规矩抱拳一礼道，那在下就先玩了。说罢提刀削掉梢子，用刀背搭住甘蔗，略略调运了气息，随后猛然出刀，只听唰的一声，一长条蔗皮应声而落。
老七好刀法!老七好内力！老七赢了！场外欢声雷动。
老七瞅了一眼倒地的甘蔗，见那根蔸处还有寸许长的地方没有劈掉，算不得通天彻地，不一定是胜算，这日本人可以劈另一根啊。抢占先机的打算落空了，秦老七暗自叹息，好生不悦。
哈哈，看我大和武士的刀法吧，大大的厉害。那浪人手指地上的甘蔗，说，就劈它了。老七点点头把尖刀递过去。浪人手一摆，你们的刀不行，我的行。他要用腰间的弯刀。
不行！要用同一把刀！这不公平！场外的人吼起来。
什么的不行？浪人大喝一声，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长刀。这刀三尺长短，寒光烁烁，老七晓得，这是日本武士常用的佩刀，也叫打刀，短的那把叫胁差，双刀同带就叫“二本差”，看来，这浪人必是武士无疑，也好，趁此也可看看东洋人的刀法。于是老七对场外吼叫的人们说道，人家用不惯我们的刀，诸位就不要勉强了吧。接着回身对那浪人说，请！
你的，大大的好！日本人伸出大拇指咧嘴笑了。只见他将那长刀搭在甘蔗尖上，猛然一扭身，双手抡圆划空而起，一圈白光起处，那甘蔗应声倒地，齐刷刷分成了两半。场外鸦雀无声，一片肃然。老七暗暗赞道，果然出手不凡，忙说，你的刀法，顶好的。
呵呵，你们支那人的不行。这浪人大笑着插刀入鞘，洋洋得意朝场外走去。一边嘀咕着，不行的，支那人不行的。
劈甘蔗赌输赢是小事，这家伙嚣张跋扈却不能任凭由之，得把他叫回来！秦老七正自思忖，忽听炸雷般一声大喝，东洋人慢走！
秦老七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张公堤边杀猪的姜屠。姜屠左胳膊挽一只腰圆竹篮，右手指着那一垛甘蔗，对那返身的日本浪人说道，东洋人，还想玩一盘游戏么？
你的？
嗯，我的。
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的杀猪！姜屠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一把双锋剔骨刀。
哈哈哈哈，杀猪的不行，我的，杀人。浪人铮的一声抽出弯刀一阵狂笑。
姜屠幽幽道，我这刀不光杀猪，也杀狗，杀狼，杀虎，杀豹，弄烦了，老子照样杀人！
此时老七慌忙过来拦住姜屠，低声道，兄弟，你从没劈过甘蔗，这玩意光凭蛮力不行，还是我再来跟他比划比划吧。
姜屠呵呵一笑，七哥放心，我姜屠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纵然有麻烦也无妨，这东洋人太猖狂了，老子今天要叫他开开眼界，叫他晓得天有几高，地有几厚，马王爷有几只眼睛，良金，上甘蔗！
良金有些犹豫，看着老七。老七略一沉吟，说，拿过来吧。良金将甘蔗递给了秦老七。老七将甘蔗削去梢子问，谁先？
那浪人傲慢地说道，杀猪的，让你的先。
那就不客气了！姜屠将甘蔗杵在场地上，说，东洋人，你看好了哦。说罢单手一扬，那刀离手而去，在空中翻起了跟斗。不待坠落，姜屠一个旱地拔葱，飞身探手握住刀柄。姜屠擎住尖刀，随即施展身手，但见他腰腿腾旋，挥臂如舞，刹那间，刀光如影，风声如嘶，眼花缭乱中，忽听嗖的一声，尖刀骤然飞出场外，疾射到良金店铺大门的木柱上悠悠乱颤。再看场内，那紫皮甘蔗横倒在场地上，看上去完好无损。提刀的浪人有些疑惑，跨前两步用刀尖轻轻一拨，那甘蔗竟松散开来，零零碎碎又齐齐整整摊在地上，像一排骨牌，更像一卷简册。
哇，想不到姜屠户有这等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场外的人赞叹不已。
这叫做节节寸断啊！秦老七不由出了口长气。
那日本浪人盯着地面，呆若木鸡，半晌才收起刀，嘀咕道，刀法的奇快，刀法的诡异，刀法的神奇，刀法的厉害！大大的厉害呀！！说毕回身对了姜屠深深一躬，低眉垂目道，你的杀猪功夫，深深的，不可测的。
在姜屠的长笑中，那日本浪人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