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总共姐弟5人。他们当中的最小的弟弟，十几岁时因白血病或者再生障碍性贫血夭折，我也没见过他；还有一个弟弟， 38岁时因肝病去世，那时我也刚参加工作；现在老年后互相倚望的3人，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已经88了，有7个子女，四女三男；我爸爸82了。还是一个弟弟，就是刚刚去世的，约摸也有80了。如果按爸爸的兄弟姐妹排，他是二叔，但按照我爸爸这一辈堂兄堂弟都算上的话， 我爸爸排行第2，他排行第4，所以我们叫他四大。
听到四大去世的消息，我就一直在脑子里还原我所了解的他，他是那么努力地，一辈子下苦出力，想把日子拉出泥潭、轻松点的一个人。他言语讷讷，腰背如弓。生活于他，总是代表着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和发愁的想法，一生不曾珍馐美味，不曾挂丝着绸，“粗缯大布裹生涯”，苏轼的这句诗简直就是在写他。
我四大一辈子生活在村子里，青壮年的时候曾经在西安的建筑工地做苦工，全凭力气吃饭。虽然他读书也曾读到初中，读初中时有我们一个副校长就是他的同学。但他一生好象只能凭力气吃饭。他有四个子女，老大在年轻时去世了，媳妇带着儿子改嫁了。女儿出嫁后直到现在还在西安打工，情况略好些。其他两个儿子都在村子里生活，生儿育女。往后倒推多少年，为了养活一家六口，他在田地里拼命耕作，靠老天赏赐多打粮食。冬天农闲时，拉着架子车去北边山里拉煤，拉石料，收入微薄，仅糊住一家人的嘴而已，一直都算是村里时最穷的人家之一，他也可能抱怨过，但真正的行动就是低着头，弯着腰，拉着架子车，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
我的爷爷对子女脾气不好，很严厉，经常训斥他日子过得不够好，他总是老老实实听着，不敢还嘴。爷爷去世之后，他经常陪奶奶说话，奶奶想去赶集，他就在架子车里铺上棉被，拉着她去集市，看看热闹。走在路上，经常被过往路人交口赞叹，是个孝子。我奶奶对他的评价就是：“虽然没大的本事，但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他一生都干活，干重体力活，除了地里的春耕秋耘，就是在附近的水泥厂、卷扬机厂等等乡镇企业。我听说是一个晚上回家时被路上一根横着的树干绊倒，导致脑出血被送进医院，出院后就偏瘫在床，靠人伺候了。后来是我大哥给他买了一个轮椅，他还幻想着坐轮椅到处转，但实际上道路情况是不允许的。他多次流着眼泪说，想去看姐姐，想去看哥哥。我回家，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轮椅上，佝偻着身子，似睡似醒，抬起头来，总是眼光喜悦，口齿不清地表达一些听不太明白的话。说话中间，夸儿女孝顺，操心他们的营生。猛不丁地大声说，妞妞好着呢吧？上几年级了。我对他说，跟你说了好几遍了，好着呢。他于是又低下头，陷入沉默中。
我参加工作以后，与他的交集越来越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住在单身宿舍里，他来西安，偶而会直接来我的单位，记得最深刻的一个冬天的傍晚，我正在宿舍，他一撩门帘就进来了，我于是带他一块儿去职工澡堂洗澡，出来的时候他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嗯，这澡洗得就跟把身上的啥东西丢了似的“。他不说话时，表情严肃，皱纹深刻，面容立体，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他特别适合为雕塑家或画家当模特，展示关中乡村男子形象。事实上他从很年轻时就是这样”老态’,他到城里找我三姑，找我爸爸，总会有人告诉他们，有一个老汉在等他们，很久了。
我的上一辈，年龄最大的大伯， 93岁，也是当前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人。前两年还生龙活虎的一个老头，蹲在村口下象棋一下就是半天，自己做饭吃，骑个电动自动车倒腾点小东西上集市卖，对我姑夸口说，你要去哪儿，我骑车带你去。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就意识不清了，经常光脚出去，语言谵妄，不知所云。悲夫，生命一旦跃过红线，就不会掉头了。在四大去世的前后，虽然没有告诉我姑，但她总是敏锐地捕捉着每个人通话，猜测着与我四大的状况，无端地说，坐立不安，有想哭的情绪。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先瞒着，到瞒不住的时候，愿上帝保佑，保佑生者安康，去者安详。当然我的心里是象塞了一把茅草的乱。
一个人一生的际遇，迷信点说，可能取决于老天的眷顾，那么多功名利禄，红尘繁华，漂浮着多少人的能力奋斗。但我以为，更与他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听我的奶奶曾经回忆过，四大上学时，一周的饭食就是一笼野菜麦饭，菜多，而面粉如盐粒。那正是整个社会都处于饥饿的时代，整个国家由农业走向工业化，需要农业哺育工业，农民被摁在土地上，为国家耕种夏粮挣工分，为糊口种秋粮吃杂粮。文化知识以及有可能带来的技能也就都深埋在对土地的耕作中了。等到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在整个社会都焕发出活力财富增加的背景下，也还是有我四大这样的老实汉子，没有经营的头脑，只能出卖体力苦熬苦挣，直到老得干不动，家道还是艰难。如果，只是如果，他也出生在平康之世，成长于物质丰盈时代，按正常的节奏上学，工作，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