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夜话

阿太
创建于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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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刘义庆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以其玄远冷隽的风格,淋离尽致地刻画出魏晋时期士大夫们的千姿百态,生动形象地告诉人们什么叫“魏晋风度”。

那时,汉末的儒家名教已经名不副实,渐渐失去对社会人心的正面影响,因而士大夫们试图超越儒家名教,引入道家的无为而治,从而构建一种全新的哲学体系。以玄学为核心的清谈遂成为士大夫们标榜的风度,他们崇尚自然,张扬个性,有的彻夜长谈,追求思辩的极致;有的放浪形骸,蔑视礼教的羁绊。

《世说新语》三言两语就为我们勾勒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请看那个时代的人是如何钻牛角尖的: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世说新语·文学》)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

僧意住在瓦官寺,王苟子来和他一起谈玄理,便让他先开个头。僧意问王苟子:“佛有感情没有?”王说:“没有”。僧意又问道:“那么佛像柱子一样吗?”王说:“像筹码,虽然没有感情,可是使用它的人有感情。”僧意又问:“谁来使用佛呢?”王苟子回答不出就走了。

看来那个时代的人如果参加今天的辩论会,决不比今人逊色,而且那时也不乏思辩敏捷的神童:

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世说新语·排调》)

八岁孩童掉了乳牙 ,大人本想戏弄他一番:“您嘴里为什么开狗洞呀?”没想到这个张吴兴真的不简单,立即回答说:“正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人从这里进出的。”大人没有戏弄成孩童,反倒被孩童羞辱一番。

这个典故便成了历代传颂的佳话。宋朝辛弃疾的《卜算子·齿落》就引用了这个典故自嘲年老齿衰:“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叙述孩子们朗朗读书场景时,就列举了有念“笑人齿缺口窦大开”的情境。

《世说新语》里的人活得好有风趣: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世说新语·雅量》)

换成白话文就是:

顾和当初任扬州府从事的时候,每月初一按例该进见长官,他还没有进府,暂时在州府门外停下车。这时武城侯周顗也到丞相王导那里去,从顾和的车子旁边经过。顾正在抓虱子,安闲自在,没有理他。周已经过去了,又折回来,指着顾的胸口问道:“这里面装些什么?”顾照样掐虱子,慢吞吞地回答说:“这里面是最难捉摸的地方。”周进府后,告诉王导说:“你的下属里有一个可做尚书令或仆射的人才。”

是啊!人心最难测,顾和深明其理,后来他真的官至尚书令。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人也是满腹经纶: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

本来民间风俗七月初七日是要晒经书和衣裳的,既然家里没有这些东西,那就躺到太阳底下,晒晒满肚子的经书吧!于此可见郝隆骨子里的高傲,难怪四百年后唐朝诗人李颀也发出了“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的喟叹!

这让我想起了一位老先生亲口对我讲述的一段经历:文革期间,红卫兵造反派抄了他的家,能翻的东西全部翻过了,打算离开。老先生说:“你们还有东西没有搜到!”“在哪里?”造反派迫不及待地问。老先生拍拍了肚皮:“在这里!”“你反动透顶!”造反派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看来,知识分子总是有那么一付傲骨。

有晒书的,自然也有晒衣裳的: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世说新语·任诞》)

阮籍的这个侄儿阮咸(仲容)其实不俗。既然人家晒绫罗绸缎,我家贫,那就撑起竹竿挂上一条大裤叉晒在院子里吧!有人对他的做法感到奇怪,他却回答得从容不迫:“我还不能免除世俗之情,姑且这样做做罢了!”是不是有点玩世不恭?

那个时代的酒文化也与今天大相径庭:

劝酒有文绉绉的:

顾孟著尝以酒劝周伯仁,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可便作栋梁自遇!”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世说新语·方正》)

顾孟著向周伯仁也就是前面说的周侯劝酒,周不肯喝。顾就转向柱子劝酒,并且对柱子说:“难道就可以把自己看成栋梁吗!”周听到这话很高兴,两人便成了好朋友。这样斯斯文文地喝酒,满有士大夫的风范。

但也有放浪形骸、蔑视礼教的。你看那个酒鬼刘伶: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字,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

喝醉了,就把衣服脱光了继续喝。别人讥笑他,他却振振有词:我拿天地当房子,房子当衣裳,你们为什么钻到我裤衩里来了?典型的醉人醉语。

再看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的镜头: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世说新语·任诞》)

姓阮这一族的人都能喝酒,阮仲容参加族人聚会,就不再用普通的杯子倒酒喝,而是用大酒瓮装酒,大家坐成个圆圈,面对面大喝一番。当时有一群猪也来喝瓮里的酒,他们并不嫌弃,直接把浮在上面的一层酒舀掉,就又一道喝起来。

也不知那些猪后来醉了么?

从《世说新语》的记载看,那个时代有许多很任性的人。

你看这个蓝田侯王述: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履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世说新语·忿狷》)

他吃鸡蛋用筷子去戳,没有戳进去,就大发脾气,拿起鸡蛋扔到地上。看到鸡蛋在地上转个不停,他气得下地用带木齿的鞋子去踩,又没踩着。他更加气急败坏,干脆从地上把鸡蛋捡起来放进口中,咬破吐出,以解心头之恨。 这性急的姿态哪有一点侯爵的风度?

还有一个豫章太守殷洪乔也是个怪杰:

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世说新语·任诞》)

殷洪乔出任豫章太守,临走时,京都人士趁便托他带去一百来封信。他走到石头城,把信全都扔到江里,接着祷告说:“要沉的自己沉下去,要浮的自己浮起来,我殷洪乔不能做送信的邮差!”

豫章太守放在今天怎么着也是个厅官,这个殷洪乔一点厅官的觉悟也没有!读书人不知道有一句“已诺必诚”吗?你“不能作致书邮”应当明说,既然答应捎信,就该善始善终,怎能把信全扔到江里?还祷告什么“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去寻心安理得的借口!真是人间百态,应有尽有。

要说那个时代最率性洒脱、放荡不羁的人还数王羲之的五公子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让我们看到这位公子哥儿的率性:他雪后夜乘小船拜访老朋友戴安道,“经宿方至,造门前而不返。人问其故,王曰:‘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只享受过程的快乐,不追求会见的仪式。

有一段时间,王子猷作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我们仔细品品他与上司的对话,是不是很有趣(《世说新语·简傲》):

桓:“卿何署?”(“您在哪个部门办公?”)

答:“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不知道什么部门啦,反正经常看见有人牵马过来,好像是马曹吧。”)

桓:“官有几马?”(“官府里有多少马?”)

答:“不问马,何由知其数!”(“不过问马,怎么知道马的数量呢?”)

又问:“马比死多少?”(“近来马死了多少?”)

答:“未知生,焉知死!”(“活着的还没弄清楚,哪能知道死的!”)

桓:“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你到府中已经很久了,近日内应该处理政务了吧。”)

王: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王子猷开始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用手板支着腮帮子,然后答非所问:“西山的早晨,天气真凉爽啊!”)

车骑将军桓冲遇到这样的部下可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打嘴仗说不过他:人家可是把圣人的语录搬出来了。“不问马”可是孔夫子与他弟子对话的语录:“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原是说孔子的马棚失火,孔子只问伤了人没有,没有问到马。但学富五车的王子猷搬出圣人语录,且曲解其意,真的让桓将军哭笑不得。“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本来孔老夫子的意思是说:生的道理还不了解,怎么能了解死?王子猷活学活用,拿来对付桓将军,好一幅理直气壮的派头!这让我想起了文革期间打语录仗的阵势,势不两立的造反派之间,“要文斗不要武斗”,而最高指示就是文斗的最好武器。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实现了某种传承。

但对这样的公子哥儿,动又动不得。毕竟“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在朝中的根基可不是一般的深,那可是与东晋的开国皇帝有过命的交情啊!

魏晋是乱世,是动荡不安的时代。当原来坚守的礼教崩塌,而新的信仰尚未形成之际,士大夫们歧路彷徨,不知所措。他们有的钻进了牛角尖,去探索玄而又玄的玄理;有的到名教之外去寻找生命的寄托和对痛苦的超越;有的去追寻名教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关系,力图为统治阶级构建一套新的价值理念。当现实与理想产生巨大的反差时,他们的表现也就呈现千姿百态,穷途痛哭者有之,放浪形骸者有之,醉生梦死者有之。他们的追求与探索,开辟了思想解放的另一蹊径,同时也助长空谈之风。所以东晋权臣桓温,对终日清谈误国的西晋末代宰相王衍有一段很著名的评语:“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也许,这是对魏晋清谈之风最为痛彻的批评吧。

2020.9.12

图片来自网络,部分译文采自《易文言》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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