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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于202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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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怀念外公童第德先生
                               张昭卿
 
      外公童第德(1894-1969),字藻孙,号次布,浙江鄞县(今属宁波市鄞州区)塘溪镇童村人,韩愈研究专家,曾任中华书局编审,著有《韩愈文选》、《韩集校诠》。《韩愈文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出版说明中写道:“选注者童第德同志已于1969年病逝,本书是根据他1962年写定稿排印的。”《韩愈文选》是在外公去世十一年后出版的,外公自然不可能看到他的这本书出版。《韩集校诠》由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同样外公也没有看到他三十年心血凝聚的书稿出版。今年,外公已去世整整五十年了,手捧他的书,心中涌起对他的层层怀念和不舍。
外公童第德(1894-1969)
       曾外公童树庠育有五子三女,外公排行第二:童第周,中国著名的生物学家,排行第四,我们叫他四公公。曾外公是清末秀才,未中举人。他考虑到八个子女的教育问题,亦想教化村民,遂在家乡办起了私塾,既是家塾,又兼族塾、里塾、义塾。除了教育自家孩子,还接受本族、本村、邻村的农家子弟,对个别家境贫寒的学生还减免学费。
前排左起:童第周、童第德、童第谷,后排左起童第周夫人叶毓芬、童第谷夫人
       外公年幼时跌断过腿,走路有些瘸;曾外公看他不宜务农,就培养他读书。外公天资过人,记忆力强,三四岁能背很多古诗词,稍大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曾外公送他到宁波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念书,沙孟海、陈布雷也曾就读此校。师范毕业后,外公去临近的咸祥球山书院教书。但他不想就此安逸一生,希望继续深造。外公大胆地向他父亲提出,想报考刚刚由京师大学堂改名的北京大学。
       曾外公看到外公已能赚钱,原来指望他能帮助家里减轻经济负担,没想到他还要上大学,就与长子童第锦商量;大公公对曾外公说,大弟能读大学是好事,大学毕业后能赚更多钱,地位也不一样,对全家有好处,应该让他去。曾外公觉得有道理,卖掉了奉化松岙的二十亩水稻田,作为外公去北大读书的费用。土地从来就是农民的命根子,曾外公此举,颇有眼光,虽减了田产,但开创了童村人不惜血本、投资子女教育的先列。
      外公从小在曾外公的私塾里打下坚实的文科功底,他越过北大预科,直接考入北大文科。当录取报单送到童村时,小山村沸腾起来,大家奔走相告,童秀才的二儿子要上大学啦。大家都为曾外公高兴,毕竟这是童村第一个大学生。至此,童村与中国高等学府建立了通道。几十年后,人们发现,童村走出去的教授源源不断,童村被称为“教授村”。1917年外公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文学门,在北大期间,他师从国学大师章太炎、黄侃、马一浮等,专攻训诂学。
      外公大学毕业后,回到宁波,被一所中学聘为教师,后调到宁波效实中学任国文教师。宁波效实中学是陈布雷的堂哥陈训正等宁波文化名人在1912年创办的。学校教学除了中国历史、语文外,其余各科都用英语课本和英语讲授。1917年起,效实中学与上海复旦、圣约翰、光华等大学签立特约,凡效实毕业生可免试保送入学,当时在浙江省名望很高。外公在效实任教时,四公公童第周以插班生考入效实。虽然考入时成绩倒数第一,但经过几年努力,到高三期末考试,四公公童第周的成绩名列全班第一。这对四公公童第周一生影响很大,他曾说:“那件事,使我知道自己并不比别人笨,别人能做到的,我经过努力也一定能做到。”
       陈布雷、俞飞鹏和我外公都曾在宁波效实中学任职。1927年,外公因文才出众,被邀赴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军需署任职,后来成了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俞飞鹏的机要秘书(相当于少将),这一做就是十几年。俞飞鹏是奉化县城(今宁波奉化区大桥镇奉南)人,蒋介石的同乡嫡系亲信,也是蒋的后勤总管。
      1937年,外公随交通部到陪都重庆,住了七年。外公、外婆共养育四子二女。我母亲是老三,长女。那时外婆在宁波,既要管家又要带孩子,她是个坚强能干的女人。外婆不识字,没有工作,全家指望外公的收入来养家。战火纷飞,工资有时到不了家,外婆就带了舅舅开烟纸店,勉强维持生计。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在重庆,在外公的生命中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外公与章士钊相遇相约,章士钊注释柳宗元文章,外公注释韩愈文章,倾心中国古典文学,为两位大家注释传世佳作,两位文化传承人开始了漫长的探索。章士钊幼读私塾,十分勤奋,十三岁时在长沙买到一部《柳宗元文集》,爱不释手,从此攻读柳文。为了承诺生命中的这个约定,外公从此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致力于韩愈研究。他广泛搜集韩集各种版本,潜心研究历代校笺成果,1968年《韩集校诠》基本定稿。1969年4月,外公在逝世的前一天,还在字斟句酌地修改他的书稿。三十年,一部书稿凝结着外公的毕生心血。君子之约,双方都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指要》上部,于1964年成稿,1971年下部脱稿。时值“文革”,各类已出版的古籍已成“封资修”毒草,难逃焚烧之命,《韩集校诠》和《柳文指要》可谓生不逢时。但章士钊与毛泽东有着长期密切的私人关系,在毛泽东的关照下,《柳文指要》于1971年9月批准出版。而外公的《韩集校诠》依然被冷落着,默默等待着出版的那一天。


       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指要》出版后,学界认为外公的《韩集校诠》一书,完全可以与章士钊先生的相媲美。
外公去世后,四公公童第周和舅舅们以及父亲都在为外公的书籍出版煞费苦心。特别是四公公童第周,他和外公都住在北京,平时也多有往来,兄弟情深。四公公深知《韩集校诠》是外公一生的心血,也知此书的价值。外公逝世后,他请国学家吴则虞先生审阅、校订《韩集校诠》,并为之写序。又请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孙女誉抄《韩集校诠》,一式四部,一部赠宁波“天一阁”,一部赠北京图书馆,一部赠四川图书馆,一部准备出版用。抄写需要大量的十行直格毛边纸,当时北京买不到,四公公童第周写信给我父亲,托他在上海采办,买到后邮寄到北京。《韩集校诠》文稿五十五万余字,抄四部二百二十余万字,所用直格毛边纸数量大,于是,父亲分数次邮寄到北京。
      四公公童第周于1979年3月30日与世长辞,《韩集校诠》的出版可能又将搁浅。在北京参加四公公童第周追悼会期间,我的舅舅们和我父亲、母亲商量,决定把出版《韩集校诠》作为童第周的遗愿向上面提出。父亲回沪后,立即从四公公童第周平时与我父亲往来的信中,整理出有关要争取《韩集校诠》出版内容的几封信,请当时健在的沙孟海先生过目后,寄给了童第周治丧委员会委员之一的胡愈之先生。不久,胡老给我父亲回了信说:“请家属直接与中华书局联系。”以后,就由北京的二舅童祖谟与中华书局联系,《韩集校诠》终于在1986年1月得以出版。
      中华书局《韩集校诠》出版说明中称外公”童先生博闻强记,治学谨严,工作勤奋”,还说“平生著述除这部《韩集校诠》外,尚有《论衡补正》、《贾子新书校正》(未完稿)和《韩愈文选》,其中《韩愈文选》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中华书局《韩集校诠》出版说明中对外公的著作有一精准客观评价:“以前的训诂学家一般以为唐以后的文字无训诂之必要,本书则根据韩文‘无一字无来历’的特点,在前人校释的基础上探求其词语典故的根源及演变。又‘前人校勘韩集大抵胪列异同’而本书则有必要的抉择和按断。因此《韩集校诠》对于韩愈诗文的研究及训诂学研究均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关于此书出版,出版说明最后提及:“童第德先生去世后,其弟童第周先生曾将原稿送请有关专家审阅,吴则虞先生抱病校订,并为写序。此次出版前,我们又请赵仁珪同志在抄本上作了一些必要的复核工作,又承沙孟海先生为本书题签,谨此一并致谢。”
      著名文献学家、词学家吴则虞先生在《韩集校诠·序》开篇第一句感慨而言,说外公:不循一时之誉,不吝毕生之力,子子焉,默默焉,卒精其业,得非古之沉冥者乎?”评论《韩集校诠》一书,博而慎,核而恕,见独而不纤,是读书得其间,著书善用其才者”,“抉原要极,证益确。诂益达,疑似者,得君说无不的被冰坼,怡怿以解”。
      沙孟海先生为外公的书最终出版感到非常高兴,还亲笔为此书题了书名。沙老在与给我父亲信中指出:藻老(童第德)笃学劭行,文章高雅,是吾乡杰出人才。《韩集校诠》既刊行,仰仗蔚老(童第周)大力,好不容易…他的学问,除训诂外,平日对古文辞下过很多功夫,积累篇章亦多。”沙孟海先生还说:“现在我想为他收集遗稿,可以录成一本文集,流传后世。也请你联系家人故旧共同注意证集,或抄录,或复印(最好复印,因抄录或有误字),大家来搞,容易成事。当然我将来准备写一篇序。”沙孟海先生的信由父亲复印,当中华书局赠书给家属时,父亲把信夹在书中,分给我们子女每人一册。外公与沙孟海先生是至交,童村与沙村相距仅两千五百米,童、沙两家近世互为通家。童氏兄弟五人,沙氏兄弟亦五人。童氏五兄弟中,沙孟海先生与我外公行趣略同,特别亲切,沙老称童第德“藻荪工为古文辞,劭学通识,有乾嘉学者风”。沙孟海先生题写的书名《韩集校诠》,还有“沙孟海题”几个小字一并出现在封面上,亦是让外公宽慰的事。
      宁波出版社2002年出版了周静书撰写的《童第周传》,2011年出版了胡纪祥的著作《童氏家族》,感谢两位作者提供详尽的资料,为我的家人作传,让我们后人了解更多前辈的故事。这五十年,沧海桑田,风云起伏,我也因缘际会,远渡重洋,定居异土他邦。无论何时何地,我对外公的思念一直在,乃至每年的清明,因路途遥远,未能返乡到墓前跪拜致敬,确失人伦之礼。但,外公,您的书依然站在我的书架上,依然能看见你慈祥的面容。当年四公公童第周及家人努力地推动了您著作的出版,尽管您没等到著作出版的那一天,但您如愿了,毕竟这一笔一画凝结着您毕生的心血啊。今夜,我一杯绍兴酒,一篇薄文,祭奠您:我的外公。
                              昭文对外公的回忆
      1966年6月,中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口号铺天盖地,人民日报广泛动员人民打倒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那时候企业停工闹革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宣队进驻机关学校。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批斗校长老师。学生串联到各地去造反破“四旧”,交通、住宿、吃饭都不花钱,号称是毛主席请来的“红卫兵”。那时候大批知识分子都成为“臭老九”,在单位无法正常工作,还时不时被抄家受批判,在中华书局工作的外公无奈之下来到了上海避避风头。外公住在我们家时,当时我们家40多平方米住老少三代人,工作生活条件很差,一个办公桌,一把藤椅,外公每天上午下午都坚持伏案写作,风雨无阻。他有时候用钢笔、有时候用毛笔撰写,每天坚持不懈,专注于编撰他潜心研究的“韩愈文选”,“韩集校诠”,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每天静坐练习气功,每天约30分钟,雷打不动,坚持不懈。外公生活很简朴,喜欢宁波乡下风味,晚上一小杯黄酒、一点煮蛏子或煮毛豆。杨梅熟时,母亲会去买几斤杨梅,用大酒坛泡上黄酒,几个月后做成杨梅酒,这是专为外公准备的。外公也很关心我们读书学习,那时候除了样板戏,金敬迈撰写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欧阳海之歌》很流行,外公特地去买了一本,郑重写上:“贻 外甥张昭文、昭武阅览 惜道老人 六六国庆日 ”,还盖上童第德印章。此书从上海跟我下乡到黑龙江,又来到北京,一晃56年过去了,几经搬迁,书已破旧,但因为是外公的纪念物,一直保留在我的书柜里。当然外公编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韩愈文选》、中华书局出版的《韩集校诠》也一直是我珍爱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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