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花又开
作者:马凤义
西北春迟,
直到清明梨花才开,
我又回到了那座寂寂无名的村庄。
晚上入睡,梦见三叔,醒来彷徨不知所以,只有窗外一株梨树在风中开着淡白的碎花。静夜里灯下追忆往事,可谓“流年如水,沧桑如梦”。
2020年初春,疫情爆发之际,
我赶到乡下探望三叔。
车子刚驶入村口,我便见他远远地站在那里等我,脸上戴着蓝色的口罩,由于长久的磨损而“毛边”外露,眼窝处布满条条褶皱,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虽然布料已经洗薄泛白,但永远是干干净净,左胸口的上兜处佩戴着他人生最重要的标记——一枚鲜红的党徽,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望去如崖边的一棵经年松柳。
我忙下车随三叔一同进屋,此时他摘下那只“毛边”口罩,放在近旁的桌上,用双手一遍一遍捋的平平整整,仔细的对折,然后藏在泛白的衣兜深处。那时候全国疫情正吃紧,口罩脱销,我以为他口罩不够用,便将车上带的仅有的一包递给老人让收起来,但他却一再推辞,说:“别看我的口罩旧了,但那是党支部发的,是消过毒的......”。
我心里一怔,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我的故乡在黄土高原腹地,西海固四野苍凉的群山深处、常年粗粝的风无言的吹着大地上的草木。如果说每个人的记忆大抵都有一个起点,那么邻近我老家的贺家堡村便是三叔人生、信仰的起点。
“贺家堡”位于海原县关桥乡贺堡村南。一片红瓦白墙的民居中,一座黄土夯筑、高大方正的堡子矗立在村子中央,显得格外醒目。看得出虽然经过岁月洗礼,但堡墙和堡门依然保存完好。每年四月,堡寨内杏花和梨花开得正盛,入秋后,香水梨挂满枝头,古老的堡子显得生机勃勃,历史和现实在这个村子里时空交错。
1936年秋,北上抗日的中国工农红军转战西征。红一军团代理军团长左权和政委聂荣臻率军在贺家堡一线布防。国民党军马鸿宾部第三十五师和东北军白凤祥部骑兵第六师奉命从海原县城出击,向北攻击红一军团,欲拦截红二方面军由海原北进的道路。左权指挥一师、七十三师在贺家堡、涧沟堡、麻春堡一线占领有利地形,隐蔽待机。傍晚十分,国民党军第三十五师和骑兵第六师进至贺家堡,遭到红军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作一团,仓皇逃回海原县城,这场战斗史称“贺家堡战斗”。
次日,朱德总司令前往贺家堡红二方面军总指挥部慰问指战员,部队经过曹家洼村的时候,便成了改变三叔人生的起点。
彼时,年仅十一岁的他在山上放羊,尚不知自己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分水岭上。那时候,他的眼眸如平常一样望向远方起伏的群山,沟壑峰峦茫茫无边,像一片黄土的海。就在他期盼斜阳快一点落山回家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红军的队伍从山岭而来,队伍如巨龙在山间蜿蜒。出于好奇,他舍弃羊群快步奔向山下,等凑近时,红军战士各个精神抖擞,特别是肩上的枪在十一岁少年的心中如一团火焰升起。多年以后,第一眼看见红军的情景在三叔的眼里依然清晰而又感动。每次提及,他的脸上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尘之会的年代,黄土高原山峁上少年和红军的初次邂逅,成为他人生转折的现实。
他悄然跟随部队,一直行进抵达贺家堡。路上的见闻,让三叔对这支部队从初始的莫名崇拜上升到肃然起敬。抵达贺家堡后,左权、聂荣臻率领的红一军团和朱德总司令,以及贺龙、任弼时等高级红军将领在堡寨内举行热闹的庆祝仪式。三叔激动不已,小小的年纪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他萌发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对于军队的感情。最终,他鼓起勇气请求加入部队,红军首长说:“娃子,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有革命纪律的。你年龄还小,等长大了再来当红军”。
那时候,三叔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但此后这段记忆永远的浸润在他的血液里,更成了刻在他骨子里永远的“红色基因”。
历史的烽烟消散,西征红军在海原的战斗历史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然而,红军的战斗精神和爱民情怀至今在当地回汉儿女中口口相传。红军首长那句“长大当红军跟着共产党走”犹如人生的号角在少年三叔的心里埋下了红色的种子,成为他难以忘却的生命记忆。
冬去春来,又过了三十六年后的1972年,经过多次的申请,三叔终于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佩戴上党徽,站在鲜红的党旗下举起拳头宣誓的那一刻,他的眼中热泪盈眶,当年那个跟随红军,目睹了胜利与喜悦的少年终于站在了革命的队伍里。三叔一生虽在偏远乡村,但体魄中自从有了那股“红色基因”,内心便永远鼓动着力量。待到青年时,他选择了在故乡的山川中汲取源泉,将当年萌发的革命火种投身于故乡。此后,在他先后任刘套、老虎村党支部书记长达二十余年的岁月里,经历了从改革开放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从农民土地承包的喜悦到乡村点点滴滴的变迁,他始终保有少年时见到红军部队的初心,与黄土高原腹地的这一方百姓共同创造着幸福的生活。
我从小听三叔谈到自己这段奇妙的人生经历,虽无法勾勒他完整的一生,但多年来他的“红色基因”点点滴滴的流淌到了我的血液。我和三叔常漫步在山间小路,探寻红色的故事、尽情的吮吸着根植于这片黄土地上红色的养分。红军井,六盘山,任山河等等这些革命者曾战斗过的土地我们都一次次的拜谒。
去年暮春,故乡的梨花开了。
县教育局退休支部白书记组织离退休老同志参观贺家堡红军西征遗址。我考虑到三叔九十高龄无法远行便没有告诉他,但他得知后,电话里让我务必带上他,说:“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最后一次去红军遗址了”。
那日晌午,我们抵达贺家堡,在参观完革命遗址后。他站在那面庄严的党旗下,再次面向党旗行礼。他的右手由于常年的劳作虽已不能舒展,指节间凸起的轮廓却正好反射在阳光下的旗帜上,如一把锋利的镰刀,那镰刀又映着他沧桑的脸庞。透过深陷的眼窝,我看见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阳光在三叔的眼眶中打转,闪烁得让我鼻酸喉哽,他久久的凝望着党旗,目光之外更远的地方是黄土高原腹地的群山峻岭,我知道在那群山之上 ,有一座山峁曾是少年人生的起点,八十五年前,他正是从这座山顶出发,抵达了他人生信仰的彼岸。看着他枯瘦的身躯在党旗下如此威严庄重,我忽然发现人世间的我们所追求的金钱、权势、功名利禄都不及洋溢在他脸上那一抹取之不尽的阳光......
今夜,我再次回到故乡,梦醒之际静坐于这间小屋,心灵深处吞吐几十年的往事而百感交集。我不知人生的信仰究竟为何?但当年那个站在黄土高原腹地山上的牧羊少年骨子里流淌的只有共产党人永葆青春的血液和骨气。
而我亦是如此!
窗外淡月如痕,我仿佛于梦里看三叔身着红军的戎装行进在队伍中,红五星在头顶闪耀。但梦醒之际,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他似乎化作了大地上的一株草、一棵树、一缕人间的风。在我眼前呼吸而又呼吸,生长而又生长,似乎轻轻喊一声,他就会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
我激动无比地喊道:
“三叔,我们是去看梨花吗?”
三叔笑着说:“等秋后……果实累累……为党的二十大献礼”!
说完他冲我微微一笑便杳然化风而去,只剩月影轻轻地挂在屋外的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