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亲大人的往事

海洋翁
创建于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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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公元2022年11月1日,农历十月初八,是我最不能忘记的日子,是双亲大人的生日,而且是母亲的100岁生日。

       一早起来,妻赶早上街,买了一只鸡。回来进门时就说:疫情,街上市场没公鸡卖,只好买了一只母鸡。我说:好,心意到了,到时告诉父母亲,父母都善良、随和,不会怪我们的。我早就煮好了红茶,进香,点烛,烧纸,进香茶。敬天,敬地,敬祖宗,特别地敬父母。他们老人家自我记事起就叮嘱:这是中国人的信仰,不能丢的。本来暑假就和哥哥姐姐说好,父母同一天生日,兄弟姐妹相聚的机会反而少了一次,这次适逢母亲百岁,按照农村习俗,要做个道场的。可惜,疫情,进出城管制,严禁聚集,只好作罢。心里好生落寞!

       我的家庭有点特别,父母是二婚,母亲大父亲四岁。我与大姐,哥哥俗称是“割地共天”的,大姐哥哥的母亲早就病逝了。我和二姐是“共地割天”的。我是满崽,活跃,顽皮,父母最宠爱我。我爷爷在全面抗战的第二年就病逝了,那时父亲12岁,叔父7岁,为了葬父,他们把仅有的几亩薄田都卖了,买了一口极薄的棺材安葬的,还借了债。兄弟俩先为人家放牛,砍柴卖,捕鱼卖,后父亲学会拉锯出木材的手艺(电和电锯没普及到乡里时,这是重体力活,整天站着拉来拉去,很辛苦,我小时也拉过,脚酸,手疼,腰痛的),叔叔学会做瓦烧瓦的手艺……兄弟俩跟着母亲节衣缩食度日,到新中国成立时,已经买上了近十亩水田,积攒,有了贮蓄,成了中农。这是吃苦耐劳的必然成果。

      母亲出身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初,是地主家庭。其家在水溪田塘,那里地处夫夷江的西岸,一个冲击平原上,夫夷江蜿蜒而过,那时周围群山环抱,古木森森,飞禽走兽出没期间,近千亩良田铺展开去,山清水秀,土地肥沃,鸟语花香。现在那是崀山国家地质公园风景名胜区里的一个著名的景点——夷江漂流的起点。小时,母亲说,外公在外做官,好像是在安徽芜湖,秘书长什么的。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其实,她老人家和满姨是外婆和大舅二舅带大的,母亲读过几年私塾,能全背《三字经》《增广贤文》及《论语》里一些篇章。我小时候,她老人家就曾好多次背给我听。她老人家说小时候很是快乐幸福的:水溪那个大田塘里的田地,80%是外公家的,夫夷江两岸的山70%是外公家的,想吃糖时,可以躲在糖缸里,吃饱了,再爬出来。逢年过节,家里摆三大桌,大扣碗,十碗八碟,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的。母亲很佩服大舅的,据说大舅善良聪明、灵巧勤快、能吃苦,学过把式,练过架子,跑得特快,能追赶上猎狗,也常常上山打猎,捕得兔子,麂子,是常有的事。可惜好景不长,好像在民国十七年吧,外面传来音信,外公病逝了。可大舅二舅过去办丧事后,回来说,听说外公是被人刺杀的。但无从查起。后来我读了书,喜欢历史,也知道:民国十几,二十年代是暗杀成风的。那时母亲只有六七岁,满姨更小,所以后来她可能就没能继续读书。连婚姻嫁妆等都是大舅二舅帮办的。母亲出阁的第一个家在高山岭上,现今著名的鲤溪漂流景点傍边的大扇蒲岭后面的大山冲里。提起扇蒲岭,还有个神奇的传说:大罗大脚神仙跟随舜帝南巡,走在越城岭上,不小心脚一滑,就踩出一个大大的平平整整的斜坡,形如蒲扇,故名扇蒲岭。上个世纪农业学大寨的潮流里,公社中学的刘校长带领学生,拿铁锹,扛锄头,肩挑手提,用书包装石灰……在扇蒲岭上硬生生写下了一亩多大一个字的“农业学大寨”五个白闪闪的字,远在十里八里都清晰可见,直到本世纪初还有依稀模样。母亲的头婚是姑表亲,本来是亲上加亲的,但她老人家的姑妈即母亲嫌弃她没生儿子,最可怕的是连丈夫也不满,丈夫还在外面乱来,母亲受尽种种打骂饥饿讥讽遗弃,一忍再忍。而那时大舅因为是地主崽崽,地被没收了,分了;山被没收了,分了;大院房子被没收了,分了。还经常被抓去批斗,游街,寒冬腊月被放在黄桶(古代打稻谷的深而高的四方大木桶)里冷水浸泡,实在熬不过,就在那年冬天自己绑上大石磨,捆住手脚,沉到自家门前的大塘里去了。外家也就没了依靠……终于熬到解放后,婚姻自由,她老人家便离了,组成后来的家庭。42岁终于生了我这个顽皮的满崽。

    口,还得带病去挣工分。生了我这个满崽,欢喜的很,但我好动,倔强,三岁时乱走,一脚踩在煮饭的火塘里,烧坏了两个左脚趾,她老人家直掉泪,心痛不已。最难忘的是,我儿子出生一周后,夫妻俩带儿回老家,她老人家一看见,急忙抢抱在手里,贴在胸怀,闪着泪花高兴的说:我42岁带仔,72岁带孙哦……我好难为情的转过头去。

       父亲是母亲最好的依靠,母亲是父亲最好的内当家。他们俩患难与共四十多年,很少红过脸。他老人家没读过书,一字不识,但记忆力特好,一年的工分(做工,杀草,捡粪,施药……)可以和记工员对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他勤劳、正直、善良,敢担当,有气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断断续续当了十几年的生产队长。他老人家最光荣的事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某一年,春天,鸡没叫就起床,带上干粮,徒步四十多里山路,赶到县城开了个“五级各干会”,见到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县长。此事挂在他老人家嘴上好多年。

      十几年的队长里,有三次短暂的撤职、离职、辞职。

    一次是七十年代初,队里的社员们分了自留地,一户可以喂一头猪。由于家家的劳动力天天要出工,没有时间扯猪草,许多社员建议做队长的父亲在队里的田地里撒一些满月花,将来长出来了,扯来好做猪草,省工。不料一个党员伯伯向公社书记,告了密,说我父亲带领全队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撤了职,还命令我父母亲游街。记得:二位老人家被人披了草衣,上面贴有字幅:父亲的写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刘少奇的徒弟”,母亲的写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王光美的走狗”。还号令他们,左手拿着鼎罐盖,右手拿着一根坚硬的茶籽树棍棍,边走边敲边喊:齐四(我们当地的土话,大家的意思)莫学我哦,跟到刘少奇走资本主义道路哦。当时春寒料峭,我瑟瑟的站在四爷房子的屋檐下,茫然的看着他们,想:父亲做社员们要他做的事,错了?又干母亲什么事?我得找到那个人,偷偷的打他几石头。过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社员们又选上父亲当了队长。

        二次是1976年,那年多灾多难,大旱接大涝。又正开始推广双季稻,试种杂交水稻,没任何经验,技术不成熟,公社领导强硬命令提前收割早稻,但那时的早稻没有完全成熟,只灌满浆,没全硬,社员割下禾,送到打谷机里一打,只见白浆四射,队员要求我父亲急停,而那个公社领导却强硬坚持打下去,赶插晚稻,争来争去,我父亲愤而辞职了。那年早稻遭涝灾,晚稻遭旱灾,几乎颗粒无收,清楚记得年终队里分粮食,谷子人均60多斤一个,为最饥饿的一年。秋天农闲,大家结伴,三五成群,一路逶迤的到东山上采摘开花结子的箭杆米,做粮食充饥。我也跟着姐姐去了,摘了不少,回来煮着吃,干涩空泡,淡无寡味,至今记忆犹新。那年敬爱的周总理去了,全队的社员哭成泪人;朱德委员长去了,全队的社员哭成泪人;后来毛泽东主席走了,全队的社员哭成泪人。一个难忘的不平常的非凡年份啦。一直纳闷,那年的箭杆怎就开花结籽呢?这种情况,又为什么此前此后再也没有过啊!

        父亲喜欢和我说白话,他讲:他看八字只能活到49岁,之所以能活到近九十,是因为做了三件救人积阴德的大好事,阎王爷给他加了寿。     

       一是在旧社会(估计上世纪四十年代某天),救了一个武冈黄泥村(至今我还不知有没有这个地方)的人。那人到桂林挑盐,回来走到清水塘(现在白塔公路上夫夷水大桥的西岸)时,得了乌痧症,动弹不得了。我父亲,用树刺,刺破手指头,放血喂那人,并为他推拿活血。又帮他挑盐,一边扶他走路,一直走了十多里,直到红桥亭桥上,那人终于缓过气来,勉强能自己担起走了为止。

        二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队里做工,到深山炭窑里去挑碳。大家砌好碳,先后都走了,我父亲心细,知道,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人的体质差,怕有人落在缺氧的炭窑里。所以再次进炭窑查看,果不其然,比他小几岁的侄子,我们同辈喊夫啊哥的,真的昏倒在里面,父亲把他背出来,喂水,喂烧熟的糍粑……挑着碳陪着他一起慢慢往回走……

        三是他老人家和我四爷(身材矮小)去砍树,二人同抬一根湿杉树回来。下坡,走在前面抬树梢的四爷,不小心一脚滑到,整根又湿又重的杉树全压在我父亲身上,他老人家不

    敢放,怕砸坏四爷,危急关头,只好硬生生挺着,压得脊椎骨吱吱的响,直吐血,还驼了背,后来被人尊称“驼七爷”(我父亲排行第七,名讳毓通,以前大家称呼“通七爷”)。好在一个老郎中见他老人家勇直担当,教了他一个秘方:把糯米通在猪肚子里,加点红糖,煮炖煮炖着吃,那年头,条件有限,一家一年只能喂养一头猪,也就一年只能吃一次。好在后来终于慢慢地好了。

    父亲善于公平公正的分析问题,评判争执。那年头,村里谁家有了争论,或邻家之间如果有了争执,每每就结伴来找父亲断案。因此,小时候不时听见:切,到驼七爷屋里切评理切。

    父亲是唱山歌的好手。他们上山砍柴时多唱得优雅,山脚烧炭时多唱得激越,山边割草时多唱得婉转。时而独唱,多哼哈;时而对唱,多欢悦,时而众对,多激越。方圆百十里很有名气,小时随父亲上山栽杉树苗,就听他们对唱过,至今还记得几首歌词:

    其一:杉树尖啦个,杉树尖啊,杉树尖挺那个指向天,那个指向天,如果你想嫁把我,你前(土话音“qiǎn”)个石(土话音“shá”)头切打破天呀,啦个打破天!

    对歌:丛树(松树的土话)高啦个,丛树高啊,丛树高到那个半山腰额,那个半山腰,如果你要讨到我,你让夷水上山来呀,啦个上山来!

    其二:山上砍柴呀刀对刀哦,那个刀对刀,爹爹(土音diādia)砍柴那个媳妇烧,那个媳妇烧,要问爹爹(土音diādia)是哪一个啊,哪一个,灶门前坐的那个扒灰老啊,扒灰老!

       有趣的是我父亲因山歌对唱还误过事,有几次对山歌,对得忘无所以,耽误了砍柴,或耽误了杀草,只好挟一根空钎但(土话,挑柴工具木棒)或挑一对空奋箕(土话即挑草工具箕畚)回去,嬉皮笑脸的见奶奶,没少挨奶奶的骂。

    更有趣的是他老人家因对山歌,还获得一个绰号:“婊大爷”。有一次父亲与人隔山对歌,他老人家用女声,对方不察,两人越对越起劲,越对越兴奋,越对越近,可临近一看,那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你啊,居然用女声害苦了我!我以为是哪个婊大娘”又惊又喜,又气又恼,脱口而出:“婊大爷”!于是方圆百十里,我父亲“婊大爷”的绰号传扬开去。就在去年我陪长沙几位同学到黄背米筛寨去看天生桥——亚洲第一桥,路过一个父亲熟人家,那个健在的老人还认出我来,招呼:你是那个“婊大爷”的满崽吧,我激动得连连称是,闪着泪花,感谢不已……几个同学惊诧异常,听我解释后,啧啧称奇!

       父亲他老人家与我这个满崽八字相合,很是讲得来。在我的记忆里,我跟了他老人家51年,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要么很小时不舍得打,没打;要么我调皮犯错后,她老人家想打时,我长到够大了,已经是能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一回想起来,美滋滋的,常常在子侄侄女辈面前夸耀!

       父亲母亲都是宽容性格,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和他们的媳妇——我的嫂嫂及我爱人,从来没有顶嘴,红过脸。母亲经常叮嘱我们兄弟:人家把女儿嫁给你们,你们要好好爱惜。将来你们的儿子娶媳妇了,要把媳妇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好生对待,不能乱骂,更不能打。

        父亲母亲都善终。母亲活到82岁,清明节的前两天,逝世的那天早上,早起,煮了猪潲,喂了猪。又煮了早饭, 并把父亲的饭盛好和筷子一起放在饭桌上(这是她老人家几十年的习惯,而且来了客人吃饭,他老人家是不上饭桌的,客人家人请她上桌,她都借故推辞的),请我父亲吃饭。突然告诉我父亲说:“我心有点痛,你先吃,我到床上躺一会儿”。我父亲说你去躺吧。没吃几口,进房询问母亲,“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喊医生。”“疼得大一些”。于是父亲大喊对门我哥哥嫂嫂过来,又匆匆忙忙去叫来村医,村医走近一看,摸了一下,摇了摇头,一会儿,母亲头一偏,就过逝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其时我还在县城的学校高中部上课,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还想上完剩下的十几分钟课程,急匆匆交代课堂,刚走出教室,姐来电话,母亲走了。我无力靠在墙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活到89岁,也是在清明节的前两天,早上,快起床了,我嫂嫂问:“爷老子,起

    床恰早饭了?”父亲说:“有点胸闷,你们先恰,我多躺一些”“哦,要不要喊医生?”。“不要”。我哥嫂快吃完饭了,哥又喊“饭快凉了,爷老子起来恰个饭着”。没听到回答,走到床前一看,老父亲已经过逝了。其时我又在上课,接到父亲过逝的电话,急匆匆交代课堂,走出教室。我茫然所失,气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想起老母亲曾经满怀遗憾的讲过一句话:我看过八字,你工作在外,不能把我们两个老人送终的。我茫然,这难道是命中注定!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想,他们二老前世怎么修来的好福气:老得快,没床债!临老,几乎没遭什么罪!我想他们二老常讲的,积德,多积德,有福报,就是这样的吧。准备下城,临出老家的朝门那一刻,我猛然醒悟,深深体会到以前听过的那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双亲去,此生只剩归途!我的第一个家随着父亲母亲的老去,也就不存在了。我也迈进了老年系列。

       我常想,人的一生有三个家,小时候,父母的家;青壮年,自己的家;老年,儿孙的家。一个人一辈子如果有一个好母亲是他的福气,加上有一个好父亲又是更大的福气,如果父亲母亲都好,那就是最难得的最大的福气了。

       母亲啊,你老百年百岁,满崽虽学中文,教语文近四十年,无奈文学细胞不发达,只好借古人的美句合成一首小诗,以纪念双亲二老吧:

    一生到处知何似,

    犹似飞鸿踏雪泥。

    质本洁来还洁去,

    淡妆浓抹也相宜。

    是为对双亲大人的生日并母亲百岁的纪念!

                                                    20221102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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