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
至此,我们可以把李公麟《五马图卷》的传存线索大致梳理一下,作为对《五马图》之“前踪”的总结。
五、纸贵澄心堂
明郁逢庆《续书画题䟦记》著录“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跋文时增录项子京文,文中提到《五马图》“画于澄心堂纸上”,这是李公麟作画的一个习惯,凡自家创作,只用澄心堂纸,惟临摹作品才使用绢素。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对此已有记述:“(李公麟)作画多不设色,独用澄心堂纸为之。惟临摹古画用绢素,着色,笔法如行云流水。(卷三)”澄心堂纸是南唐后主李煜订制、专供皇家使用的徽州绩溪纸。纸张就存放在李后主所建别殿澄心堂中,故以为名。据史料记载,澄心堂建于南唐皇宫内苑之北苑,清辉殿之北,清时乃建业(今南京)内桥中兵马司遗趾[i]。《宋史纪事本末》“建隆三年”(962)条曰:
张洎方以文学得幸,特授清辉殿学士,与太子太傅徐辽、太子太保徐游别居澄心堂,密画机务,中旨多自澄心堂出,游从子元楀等宣行之,中书宻院俱同散地。
可见澄心堂是李煜当朝时最重要的政治中枢,实际地位高居中书省、枢密院之上。南唐后主李煜公元961年(北宋建隆二年)即位,在位十五年亡国,内库珍贵藏品,有转运使“按籍检视”,转入宋皇家内库,惟图书及大批澄心堂纸堆放在空屋内无人问津。淳化三年(992),宋太宗赵光义以李后主最爱之澄心堂纸、李庭珪墨拓制《淳化阁帖》,专门用于赏赐王公大臣,世间宝贵之[ii]。后经刘攽(1023—1089,字贡夫、贡父)题咏并邀人唱和,才使澄心堂纸广为人知,身价倍增,“一幅百金”。宋胡仔《渔隠丛话》引《王直方诗话》曰:
澄心堂纸乃江南李后主所制,国初亦不甚以为贵,自刘贡甫首为题之,又邀诸公赋之,然后世以为贵重。贡甫诗云:“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名宁复得,就令得之当不识。”文忠公诗云:“君不见、曼卿子美真竒才,久矣零落埋黄埃。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梅圣俞云:“寒溪浸楮舂夜月,敲氷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金曾不疑。”东坡云:“诗老囊空一不留,一番曾作百金收。”又从宋肈求此纸云:“知君也厌雕肝肾,分我江南数解愁。”(前集卷三十)
据宋程大昌(1123—1195)《演繁露》记载,“江南平后六十年,其纸犹有存者。”(卷九)程大昌的记载源于梅尧臣(1002—1060)的诗作。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得到十幅澄心堂纸,马上将其中两幅送给好友梅尧臣,梅尧臣作《永叔寄澄心堂纸二幅》长诗为谢,诗中盛赞纸的质地,详述纸的传存状况,最后戏言:两幅宝纸苦于没有合适的地方收藏,每日担心被小孩子扯坏,又舍不得使用,却唤起庾信的江南之哀。庾信字子山,稽留北周,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国之思,南唐被称为“江南之国”,故梅尧臣巧用“子山哀”即庾信之“哀江南”代指南唐亡国之哀。全诗如下:
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縢开。滑如春冰宻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蜀牋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书言寄去当宝惜,慎勿乱与人翦裁。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澄心堂中唯此物,静几铺写无尘埃。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苺苔。但存图书及此纸,辇大都府非珍瑰。于今巳踰六十载,弃置大屋墙角堆。幅狭不堪作诏命,聊备麤使供鸾台。鸾台天官或好事,持归祕惜何嫌猜。君今转移重增媿,无君笔扎无君才。心烦収拾乏匮椟,日畏撦裂防婴孩。不忍挥毫徒有思,依依还起子山哀。(《宛陵集》卷七)
诗言澄心堂纸“滑如春冰密如茧”,越历六十馀年而不蠹。相比之下,蜀纸脆而易蛀,不耐久存,剡纸薄而松垮,让人嗤笑,远不如此纸平滑细密。所以被弃置六十馀年,因为此纸幅面狭窄,不能用来写诏书。从“慎勿乱与人翦裁”一句可知,此纸幅面虽窄,但却足够长度,通常需要裁截使用。
仁宗庆历六年(1046),南唐澄心堂纸已阅历了七十年的光阴,梅尧臣又得到宋敏求(字次道)的百幅馈赠,他写下《荅宋学士次道寄澄心堂纸百幅》的长诗为谢:
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钱曽不疑。江南老人有在者,为予尝说江南时。李主用以藏祕府,外人取次不得窥。城破犹存数千幅,致入本朝谁谓竒。漫堆闲屋任尘土,七十年来人不知。而今制作巳轻薄,比于古纸诚堪嗤。古纸精光肉理厚,迩岁好事亦稍推。五六年前吾永叔,赠予两轴令宝之。是时颇叙此本末,遂号澄心堂纸诗。我不善书心每媿,君又何此百幅遗。重赠吾赧不敢拒,且置缣箱何所为。(《宛陵集》卷二十七)
诗中称赞澄心堂纸净白如脂,坚滑如玉,肉理厚实,而当今的制作便显得轻薄了许多。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蔡襄《澄心堂纸帖》,便是一幅古澄心堂纸样张,作为北宋四大书家之一的蔡襄(1012—1067),欲高价征求能仿制澄心堂纸者,故拿出一张样纸,希望能按照样纸的宽窄、厚薄和坚实程度找人做出一百幅,书曰(空距表句读,/ 表转行):
澄心堂纸一幅 阔狭 厚薄/坚实皆类此 乃佳 工者不/愿为 又恐不能为之 试与/厚直 莫得之 见其楮细 似/可作也 便人只求百幅 癸卯重/阳日 襄 书(图1)
文中的“癸卯”是公元1063年,这一纸“招商广告”不仅为我们留下蔡襄书法的一幅神品,也为我们留下澄心堂纸的样张。法书尺寸:24.7 x 27.1厘米,27.1的数据,与李公麟《五马图卷》26.9厘米的画心高度很接近,这应该就是澄心堂纸的幅面高度。
图1、蔡襄澄心堂纸帖
六、五马各擅名
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真迹杳然,幸有日本大塜巧艺社在二战之前制作的珂罗版图卷一轴回传至中国,然而世上所传《五马图》照片鱼龙混杂、张冠李戴,令人不忍直视,此述五马名实,以正本清源。
五马从右至左依次为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青花骢(或即满川花)。名称很好地概括出马的形貌特征。
一、凤头骢(图2)。黄庭坚笺题:“右一匹 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 左騏驥院收于闐國進到 鳳頭驄 八嵗 五尺四寸”。这是一匹典型的青骢马,鬃毛、尾毛、蹄肢施以浓墨,身躯用淡墨勾出一朵朵错落有致的团花。团花是骢马的重要特征,即杜甫《髙都护骢马行》所谓“五花散作云满身”也,唐人多以“五花马”名之。青骢马随着年龄增长,颜色会逐渐由青变白,北京通顺赛马场马法医学实验室主任、《马业》杂志总编王振山先生在《青毛马》一文中指出:黑毛多于白毛的叫铁青,为青毛马幼龄时的毛色。在青毛的基础上,颈、肩、肋和尻部有菊花样斑纹的,叫菊花青。即黑白两色毛混生呈菊花状,古代称五花马、铁连钱,也叫青骢、泥骢、骢,一般4—6岁是菊花青最好的时候。青毛马年过十二、三岁,常在头、颈和尻部等处散生深色小斑点,年龄再大即消失。有人说:“七青八白九斑点,全身白毛十二三。”“青马不看口,跟上毛色走”。基本上是两年一个差段:铁青—菊花青—灰青—白青—跳蚤青(斑点青)。(此段为撮述,全文详见王振山博士的博客,网址链接:http://blog.sina.com.cn/wangzhenshanw)这匹凤头骢八岁,正好处在“白青”的年龄段,所以身体花文浅淡,看上去洁净,令人喜爱。
图2、凤头骢
二、锦膊骢(图3)。黄庭坚笺题:“右一匹 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 左騏驥院収董氊進到 錦膊驄 八嵗 四尺六寸”。这匹八岁的骢马非常奇特,虽然也符合“七青八白”的毛色特征,甚至鬃毛、尾毛也羼杂着白毛,但右前臂之上的肩胛处却长有一片4—6岁骢马“菊花青”那样的毛色——深色体毛上绽开着一朵朵美丽的白色菊花,因此才有了“锦膊骢”这样的美名。
锦膊骢上方有清高宗乾隆题诗(按:引文中以“/”表墨迹转行,空格表句读):
龙眠手写五马图 一/一骥院之英骏 来自/于阗或董毡 事拟/天马登歌韵 即今哈/萨及布鲁 岁市为/常无论万 爱乌罕/更远于彼 马高七尺/有八寸 五马之高不/足称 于思牵来敬/以进 育之天闲聊/备数 未如上驷调/习顺 然今老矣逾/古希 那似昔年磬/控迅 展图自愧且/自怜 石火光阴速/诚信/ 甲辰新正之月/ 御题
图3、锦膊骢(上有乾隆题诗“龙眠手写”)
三、好头赤(图4)。黄庭坚笺题:“右一匹 元祐二年十二月廿三日 於天駟監揀中 秦馬好頭赤 九嵗 四尺六寸”。这一匹是来自秦地的马,从通体所施均匀墨色,可以看出是匹枣红马,所以名中才有了“赤”字。称“好头”者,当是对其头型的夸赞。相马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看头,古人形象地将马分为直头、兔头、凹头、楔头、半兔头等几种类型。所谓“兔头”,是指马额头与鼻梁骨微微向外凸出,头型浑圆似兔。比较“好头赤”与“锦膊骢”,头型确实有很大不同,好头赤是“兔头”,锦膊骢则是“直头”。兔头马,多是重型马,其特点是身材高大,体力强壮。《三国志》裴注《曹瞒传》引录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民谣,意谓二者都是出类拔萃者。“赤兔马”就是头型似兔的红马(并非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好头赤”,应该与三国名马“赤兔马”同属一类,称呼不同而已。而“凤头骢”之“凤头”,应该也是对马头的一种形容。
前三马俱标明了年岁,马的寿命通常在三十至四十年,八九岁正是马最好的时候,强健而驯良。
图4、好头赤
四、照夜白(图5)。黄庭坚笺题:“元祐三年閏月十九日 温溪心進 照夜白”。此马通体白色,白马在夜间毛色最为醒目,所以称“照夜白”,也是形容其毛色出奇的白亮。
图5、照夜白,身后是“进到锦膊骢”残行文字
五、满川花(图6)。第五匹没有黄庭坚的笺题,明郁逢庆编《续书画题䟦记》将此马著录为:“右一匹青花骢。原无笺。恐即是“满川花”也。”(卷二)清高宗乾隆在此马马身上方作识语曰(按:引文中以“/”表墨迹转行,空格表句读):
前四匹皆著其名/与所从来 而此独逸/岂即曾纡跋中所/称满川花耶 要非/天闲名种 不得入/伯时腕下 当是后/人窜取题识真/迹 别为之图 以/炫观者 是以并/公麟姓名割去 楮/尾更无馀地 亦其/诧也 御笔
“并公麟姓名割去”云云,乃乾隆皇帝不谙熟绘画史的主观臆测,公麟的时代,并无画家署名题款的风气。从珂罗版图像看,此马浅色,满身散布深色浓淡疏密不一的斑点,很符合元代人对桃花马的形容,元马祖常《桃花马》诗曰:“白毛紅点巧安排,勾引春风上背来。”元张宪的《桃花马歌》:“斑斑朱英点晴雪,滴滴真珠汗凝血。”元陈基《题赵翰林画桃花马》曰:“身上桃花千万朵,为渠图写墨淋漓。”丁立《题赵子昂桃花马》曰:“上林三月花如雨,吹落金鞍片片香。”可以想见,桃花马便是浅色马身上散布桃花花瓣状红色斑点,或许“满川花”便是对桃花马的一种称誉。
在李伯时笔下,真的是墨分五色,白马、红马、青花马、桃花马,以及最为奇特的锦膊骢,俱毛色分明,活灵活现。“宋画第一人”的“神品”,仿佛真的会登龙化去,令人叹为观止。
图6、满川花
六、仿品多差误
因为《五马图》真迹杳然,所以日本传来的珂罗版《五马图》成为认知和鉴赏李公麟画艺的权威版本。然而在对五马之名实加以排比研究后,赫然发现珂罗版《五马图》竟然有张冠李戴的情况和裁切错误!
2014年8月,孔夫子旧书网上出现了一件私人出售的大塜巧艺社珂罗版《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图7),说明文字曰:“纸本,珂罗印刷品,日本流入,手卷装裱(卷长243cm、画心长205cm、高27cm),两端配老水晶原装轴头。与故宫藏本同版,存世唯一珂罗本,品相绝优于故宫卷。本幅无作者名款;出版、刊行年月未标记。品相自然旧,无破损,无笔图墨迹,但偶有毛边。款识钤印:乐寿堂鉴藏宝;售价:99999.00元。”网页显示“已经订出”(网址:http://book.kongfz.com/item_pic_130616_259944057/)”,从所上传图片看,五马实际排序从右至左为:凤头骢、锦膊骢、照夜白、好头赤、满川花。
图7、孔夫子网与故宫珂罗版《五马图卷》品相对比图
比照黄庭坚题跋及于非闇临本的排序,珂罗版的问题是:
1、马匹位置发生错乱:从右向左本应排序第三位的好头赤,后移至第四位,排到照夜白之后。
2、马匹错位同时造成笺题割裂:第二位锦膊骢的笺题“右一匹 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 左騏驥院収董氊進到錦膊驄 八嵗 四尺六寸”,本应位于锦膊骢尾后与好头赤牵马人之间,如此方符合“右一匹”的位置关系,目前只剩下后一行“進到錦膊驄八嵗四尺六寸”裁给了好头赤,又因好头赤移位而介入好头赤牵马人与照夜白之间(参见图5),与保留了完整锦膊骢笺题的图4对比,不仅文字缺少一行,连文字上方的图章也只剩下半个,且纸张色差很大,有明显的后期拼接痕迹。而与好头赤相连的“進到錦膊驄”云云,恰恰证明好头赤应排在锦膊骢之后,而不是照夜白之后。图5照夜白图片右侧残行文字“马好头赤九岁四尺六寸”,则证明照夜白应排在真正的好头赤之后,居第四位。不知是否在珂罗版制作之初已然存在裁切、拼接错误。
3、张冠李戴:锦膊骢的笺题割裂后,后一行给了好头赤,前一行则自行消失,于是又把好头赤的笺题给了锦膊骢(图8),虽然锦膊骢的侧脸也有较深的毛色,但花肩膊这么独特的标识却被忽略;兔形头,通体施以淡墨者才是好头赤;花肩膊者只能叫锦膊骢!
图8、 锦膊骢 文字为好头赤题笺 孔夫子旧书网珂罗版《五马图卷》
最初对这件珂罗版《五马图》的真伪颇有怀疑,很想一睹故宫藏品的真容,以资比对,但“侯门一入深似海”,“溯洄从之”,多方努力而未得。最终是在优酷网找到2014年4月5日北京电视台青年频道“书香北京”栏目播出的一档节目《国宝沉浮录》[i],在介绍杨仁恺这部著作的同时,重点讲述了《五马图》真迹的迷失和珂罗版的珍贵,到场嘉宾故宫古书画院金运昌研究员和北京东方宝笈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国家高级工艺美术师李东方女史对珂罗版着意尤多。因为这一年是马年,为纪念李公麟和迎接马年,故宫博物院委托东方宝笈文化传播公司复制了200轴珂罗版《五马图》,配以故宫出具的收藏证书,用于出售。当复制图卷展开时,我失望地看到:这款故宫珂罗版《五马图》的复制品与孔夫子旧书网售出的珂罗版款式是一样的(图9)。
图9、VBT《书香北京》视频截图,金运昌先生、李东方女士正在展示《五马图》珂罗版复制品
然而“千寻生活网”也刊登过《五马图》的珂罗版图片,注明“宋 李公麟 五马图卷 纸本水墨 纵二九·五厘米 横二二五厘米 图片取自故宫博物院藏《五马图》珂罗版”,单马图片依次排序与黄庭坚笺题顺序相符[i],虽然在截取单张图片时把右马的笺题截给了左马,但接续观之,排序正确,笺题完整(图10),这又让人生出另一个疑问:故宫到底有几种珂罗版《五马图》呢?
图10、依次拼合后排序正确、笺题完整的《五马图》
网上还可找到一种据称是东京末次三次收藏之《五马图》的照片,标注尺寸为225×29.5厘米,比珂罗版尺寸要宽长一些,马匹的排序与笺题情况与珂罗版相同[i]。徐建融编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4年出版之《李公麟白描传派 梁楷简笔画派》所引用的《五马图卷》图片(第26—27页),标注尺寸(225×29.3)近同末次三次藏本,画面亦与珂罗版完全一致(图11),
图11、《李公麟白描传派》引用之《五马图卷》
然而于非闇的临摹本无论笺题还是五马的实际排序,均与黄庭坚的笺题顺序相同,没有发生张冠李戴的情况(图12)。
图12、于非闇临韩幹照夜白、李公麟五马图合卷(引自雅昌艺术网)
另外,陈允鹤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出版之《中国历代艺术·美术编上·两宋辽金绘画》收录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之一、之三(第254页、213图),图像显示的是凤头骢与好头赤,序位也是对的。
进入流通领域的珂罗版已然出现差误,充斥书画文玩市场的各种仿品更是等而下之,漏洞百出,且制作拙劣。虽然五马顺序有黄庭坚笺题文字的约束,但图卷制作者知名不识马,如有题为“高仿真艺术品古画复制 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 国宝传世名画”者[i],标价598元,五马实际排序从右至左是:凤头骢、满川花、好头赤、锦膊骢、照夜白,笺题中却将满川花标为“锦膊骢”,将好头赤标为“凤头骢”,将锦膊骢标为“好头赤”。错得最为离谱者,满川花上有乾隆识语,明明说“前四匹皆著其名”,显然满川花应排序第五,如今却排名第二。另种“宋《五马图》(高清晰大图)[ii]”似是承珂罗版而出,但却删除了凤头骢的笺题,电脑后期涂抹的痕迹尚清晰可见。
其次是没有看懂黄庭坚笺题的行款规矩。黄的题款均题于马后,所以前三条笺题均称“右一匹”,第四条笺题题于照夜白马尾上方,故未加“右一匹”字样。然而在截取单匹图像时,往往把该划给前马的笺题截给后马。网上还有一种完全错位的《五马图》,马的实际排序是:锦膊骢、照夜白、凤头骢、满川花、好头赤;笺题细节看不清,但都放在一人一马的右边(图13),首先满川花排在第四位绝对是错了,因为有乾隆“前四马”云云的识语在上,这是不可动摇的铁证;再者笺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在牵马人右边,只有放在马后,也就是一人一马的左边,笺题中的“右一匹”才有着落。
图13、完全错位的《五马图》
兹将不同版别的李公麟《五马图》排序与差误情况列表如下:
(表格从略)
八、一真化双影
因为求观故宫资料室所藏珂罗版《五马图》而未得,蒙画家朋友赠送一轴木板水印《五马图卷》,以慰悬想(图14)。展开一看,五马排序全同于网上完全错位的《五马图》(参见图13),第一匹凤头骢连同马前的引首章、压脚章俱挪到手卷的居中位置,但是没有了马后的笺题。望着各具面目的奚官,形神兼备的五马,不明白细节如此精美的作品为什么排序会有差错。
图14、朋友馈赠之木板水印《五马图》
直至看到故宫金运昌先生作客《书香北京》时讲到《五马图》不仅有日人制作的珂罗版,还有晚清民国时满洲镶黄旗人佟济煦(1884—1943)所拍照片,才终于豁然开朗,原来故宫所存《五马图》资料真有两个版本,除了珂罗版,还有一套出自“延光室”的照片。据悉:后来担任过溥仪近身侍卫长的佟济煦,在民元之初的社会巨变中薪资得不到保障,于是托关系借出内府所藏历代名人书画,拍照片或制作珂罗版出售,轰动一时,并因此创建了最早影印内府藏品的出版社延光室。此时终于明白:“千寻生活网”所刊声称取自故宫博物院珂罗版的《五马图》,应该是取自故宫的照片版(参见图9)。照片较珂罗版固化了更多的真迹细节,再以今天的印制技艺复制呈现,似较珂罗版更为生动和完美。因照片是截取单马拍摄,且笺题与所题之马并未同框,所以便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拼接方式。其实只要依照黄庭坚笺题排序,如本文图10所展示者,就可以不留遗憾了。
结语
探寻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之前踪后影,有三个令人心跳加速的时刻:一、明代项子京夫子自道:“近日摹数本于吴中,自能辨之。”——出现了高仿摹本;二、现代画家于非闇称:见过两个版本的《五马图》,有清高宗题识者竟然不是有“宋思陵鉴藏诸玺”者!——难道清代皇室所收藏的《五马图》是项子京高仿本?三、日本根据清室流入之《五马图》制作的珂罗版竟然有裁切拼接错误!珂罗版是对原作的“高”高仿,以日人做事之认真、精细,会绝对忠实于原作,难道《五马图》在流出清宫之后、流入日本之前已经发生过裁切与拼接?这三个重要情况不由令人生出三个追问:
有“宋思陵鉴藏诸玺”的《五马图》真迹究竟流向了何处?
有清高宗题识的《五马图》是真迹还是摹本?
《五马图》流入日本之前或制作珂罗版之际是否被动过手脚?
——三个追问虽然令人激动,但却无法令人乐观。经过九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宋思陵鉴藏、项子京过眼的《五马图》真迹还能够留存世间吗?经过八年抗战、三年内战、经过变更财产所有权的土地改革和对私营工商业者的社会主义改造,特别是经过摧毁和践踏一切传统文化的“文化大革命”,有多少国之瑰宝颠沛流离散失海外,又有多少私人收藏付之一炬化为齑粉!《五马图》能够幸免于难吗?更何况“纸寿千年”,《五马图》的“澄心堂”纸,寿数也快要尽了。或许真如东晋画家顾恺之所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犹人之登仙。”李公麟笔下五马,也会羽化登仙,绝尘而去吧?一月千江影,目前,我们只能通过图版来领略宋画的精妙,只希望图版不要粗制滥造,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引导我们步入歧途。
附:观展补记
2018年10月将本文投给“梵净古典学”栏目主持人范子烨先生后,12月19日,“展玩”微信公众号率先传出《五马图》真迹仍在日本,将于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上公开展出的消息,并插配了包括《五马图》(局部)在内的几幅重要展品照片。消息和图片都令我大为震动:刚写完《五马图》寻踪的文章,神秘隐身九十年的《五马图》真迹竟然就出现了!原以为《五马图》是水墨画,只是李公麟画艺高超,墨分五色罢了——珂罗版全然墨色,我得到的水印版是在墨色画面上把印章印成红色,而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品竟是浅设色的!为一睹真容,我与林东海先生东渡日本,于2019年2月20日上午到东京国立博物馆参观特展。展览不允许一般参观者拍照,我们在《五马图》展柜前排着小队,循环看了三遍,又在展厅外购买了展品图录《特别展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图录第158号载记曰:
《五马图卷》 李公麟笔 一卷 纸本墨画淡彩
纵二七·八 全长二五六·五
北宋时代·十一世纪
东京国立博物馆
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图录
只见展柜里五马排序与黄庭坚笺题文本的顺序完全一致,这也正是我在上文中推拟的排序。第一马“凤头骢”的络头、缰绳与牵马奚官的脸部都施以浅绛色;第二马“锦膊骢”不仅络头与缰绳、奚官的颜面、袍服的领口、前缘与裤子施以浅绛色,马身亦有更为浅淡的绛色;第三马“好头赤”的奚官没有着色,缰绳仅钩铁线,但马通身施以赭石加红的绛色;第四马“照夜白”,人马皆未施色,但络头与在奚官手中盘绕了几圈的缰绳都是鲜明的绛红色,愈发凸显出白马的洁白;第五马是唯一人马均未设色的水墨白描。施色情况是在东京展出件上第一次看到。
颜真卿大展图录中的五马图全图
五马均绘于单张纸上,装裱时加了局条,所以画心之间留有间隙,前两马的双行笺题恰骑在局条间隙的两边,若以单张画心取图,恰好就把笺题分在两个画面,这就是很多复制品笺题不完整的原因。五马之间的局条上缘,各押了一枚“寶”字印,因有局条的间隔,印痕原本就不清晰,但四枚印中除第二枚相对完整,其馀印蜕都有残缺。第三枚“好头赤”身后的“宝”字印明显比其他印痕要窄,第一、第四枚“宝”字印上缘缺失,这明显是后期流传中经过揭裱与裁切的证据。
第三枚明显变窄的“宝”字印和第四枚上缘缺失的“宝”字印
第五马尾下有“睿思殿”阴文印,睿思殿造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是北宋皇城内书阁名;黄庭坚跋语之末压脚有“绍兴”长方形印,“绍兴”正是宋思陵的年号,于非闇所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者不知是否即指这两枚印鉴,还是另有其他。(——因为前引宋周密《云烟过眼录》按语曰“画前后皆有乾坤卦绍兴印”。宋思陵另有乾卦圆形鉴藏印,通常押于画首,如今各种版本的《五马图》均未见此印。)然而展柜中所展示的《五马图卷》既有宋思陵鉴藏玺,又有清高宗题识,不禁令人生出新的疑问:在于非闇先生所见“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及“黄山谷书‘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十一字”;“一即清高宗所题识者”“凡二本”之外,东京展出者应该是第三本!那何者为真呢?
一同观展、年过耄耋的林东海先生以他饱览书画的眼光对我说:“东京展出者或许也是高仿本,不是真迹。何时的仿本不好说,但从黄庭坚的笺题字迹看,绝不是黄庭坚的亲笔,山谷字不及东坡,但比此题字要好一些。画马的线条也不很流畅,且缺少张力。1961年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曾到谢稚柳先生家,请他为我们班讲古画欣赏。从文学说到书画,他说徐悲鸿是他的朋友,但他的马不行,有骨无肉。此后我特别注意唐宋人画的马,线条流畅,又富于张力,有骨有肉。这《五马图》的线条尚有一间之隔,所以我断言绝非真迹。”
根据久世夏奈子的文章,我只将《五马图》的最后踪影追索到1929年1月30日的东京火车站酒店,很想知道之后九十年间《五马图》的传存情况,于是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请教,一位年长的女史对我鞠躬说:“非常抱歉,你的问题很艰深,我完全不了解,我们只能请专家来回答。请将问题写下来,留在参观者反馈箱里,并留下电子信箱地址。”但我至今没有收到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答复。
此时意外发现杭州有个“艺游文化”微信公众号,刚刚组织过“文化游学·日本之旅”,其中一项就是夜场参观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颜真卿大展”,并有专业人士讲解,于是又把问题提给艺游公号:一、《五马图》是何时成为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的?二、《五马图》真迹自1929年以后淡出人们视线,至这次公开展出,销声匿迹的九十年间都在哪里?三、东京大学法学教授末次三次先生是否是曾经的收藏者?得到的重要回复是:“五马图两三年前‘寄(存)’于东京国立博物馆,2018年底完成了捐赠手续。”又蒙转发澎湃新闻网“私家历史”版块2019年1月18日刊发旅日学者张明杰先生的文章《传世名画李公麟〈五马图〉为何会流失日本?》文章将《五马图卷》的踪影追索到一年半以后的1930年6月,并明确指出《五马图》被刘骧业出售给日本富商末延道成。依据还是正木直彦的《十三松堂日记》。文中引正木直彦1930年6月20日日记曰:“午后相见香雨来访,谓眼下北京的刘骧业来日,欲出售所携清室内府藏李龙眠五马图卷,并告知七万日金可出手。”文章说:
接着,正木直彦即亲自拜访东京的经济界大佬末延道成,说服其下决心买下这幅画。因为正木得知当时已有人推荐给末延,但末延认为卖价若从七万降至五万尚可。而正木直彦觉得如果此事踌躇不决,则有可能被外国人收买,到时将追悔莫及,所以特向末延说明此乃超凡之名迹,敦促其下定决心,最后遂得到末延道成理解。从此,这幅递藏有序的历史名迹便落入末延道成之手。
如此看来,中国所传“山本悌二郎”“京都大学某人”“末次三次”诸说都是不实传闻,实业家、三菱汽船会社掌门人、日本郵船副掌门人、东京海上火灾保险会长、贵族院议员末延道成(1855—1932)才是《五马图》在东瀛的第一位收藏者,至于最终将《五马图》捐赠给东京国立博物馆者,虽日方不会透露,但很可能是末延家族中人,因为日本藏家似乎很少有文物倒手的情况,最终将私人收藏建立博物馆或捐赠给公立机构几成定势,如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数千件中国书画作品,主要就来自关西工业巨头阿部房次郎和山口谦四郎的私人收藏。
不论观展所见《五马图》是否真迹,我们首先从观展人流上看到了日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与葆爱;这幅递藏有序的珍品最终落户东京国立博物馆并公开展出,也令人放下心来;而此图的再次面世,也使《五马图》之传存问题、五马之排序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澄清。据说此图之高清版将首次在日本出版,这将会引发一波《五马图》研究的新热潮。
2016.10.初稿
2017.10.18.二稿
2018.10.改定投稿
2019.3.增入“补记”
增补:
《五马图》原大高清印刷版在我写“观展补记”之后不久即已问世,应该是与日本同步印刷的上海书画出版社在他们的“中国绘画名品”系列中增加了“特别版”《李公麟五马图》,版权页显示的初版时间即是2019年3月。感谢不曾谋面的上海朋友购书相赠,使我更能细赏遗珍。因写此文,得到两位朋友的馈赠,又和林东海先生同赴日本观览画作,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旅行。本文承载了太多的朋友情谊和难忘记忆,所以希望网络上的朋友也能看到。
上海书画社2019年版五马图,设计了原大尺寸的独立拉页。
电脑上关于本文写作及修改的原始记录,显示了2016、2017、2019三个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