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近郊长大。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陪妈妈上街卖菜，帮她提秤打下手。卖的多半是自留地产的小菜，有时也卖鸡蛋、我们下塘摸的田螺。慢慢地我学会了用秤，大概到了二三年级，我学会算数后，就能自己上街卖菜了。那大概是七十年代末的事情，我也就十岁的样子。
我一般会跟姐姐和生产队的小伙伴一起去。周日，鸡叫头遭，小伙伴们就一家家去呼朋引伴，人凑齐后一起顶着星星借着月光向街上出发，有提篮子的也有挑担子的，一路上有说有笑，走一小时的山路就到了城里。有时到卖菜点等一小时天才亮。但大伙一点也不觉得累，都觉得卖菜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
小伙伴们逐渐变得精明起来。都不大愿卖大人种的小菜，挑得一身臭汗，卖的钱又被父母收走了，而且没有一点结余。只有自己下塘摸的田螺、山上摘的胡葱和蕨菜卖的钱才允许由自己支配。随着时光的推移，小孩子的钱包就鼓了起来。有勤快的、嘴又不馋的小孩一年能存近十块钱。那时农村还没有联产承包，商品经济还不发达。十块对大人也是一笔大钱。我们一期的学费是三块五，猪肉才几毛一斤，一碗面一毛八。大人们就开始打起小孩的主意。有变着花样让小孩主动上交的、也有各种摊派挤占小孩用钱空间的、也有晚上被父母“偷去”的，五花八门。最后钱都进了父母口袋，小伙伴们都不怎么想卖菜了。
村里人常说我爸妈精明。而这一次却是只有我的爸妈最开明，不哄不抢不偷，钱一直由我们自己掌握。姐姐始终存不住钱，她爱玩、爱吃零食、爱买女红。钱到手就花了，要到没钱了才想起卖菜。只剩下我能一直在卖菜存钱。不知经过几多艰辛，受了几多折磨，我不光成了本生产队小孩中的首富，而且成了全村小学生的首富。
可我首富的好日子没几天，情况就起了变化。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跟几个大我几岁的小孩去卖菜。因姐姐也去，家里只有一杆秤，妈妈就问邻居借了一杆秤。那杆秤很大，秤砣也重，本就不是小孩子用的 。几个大小孩走得飞快，我在后面急急忙忙追赶。突然扭了一下，把秤摔地上，秤尾包金部分断了。我顿时吓傻了。
看样子菜是卖不成了，我把摸了一周的田螺分送给了几个大孩子。自己一个人抱着一杆秤往回赶。一路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地上湿滑滑的；风虽然不大，但刮起路边甘蔗田沙沙作响；大院子的狗本来就狗多势众，大概又辨别出我单身一人，所以今晚叫得格外凶。四周漆黑一片。而我一点都不害怕，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杆秤，仿佛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终于在天亮前回到家。我刚换了湿衣服，就被已经知晓情况的妈妈一顿暴揍。然后妈妈勒令我把身上存的钱全部交出来 。“修秤不够的钱，你再去赚，赚够为止。谁叫你不小心!败家子！”我前前后后翻了六七个地方，把存了两年的钱都找了出来。妈妈不断地催促我，还有没？我噙着泪，一张一张地交给了妈妈，默默念道，这是我两年的心血呀。一共二十几块，我足足数了十分钟。
交完钱我才想起，小伙伴二毛为了逃避妈妈晚上的搜身，偷偷存了3块钱在我这，我立刻向妈妈说明情况。好在妈妈充分相信我，只是，钱只能由我自己赚了再还他。
才一天，我由首富变首负。那杆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听爸妈说竟然修了三十块。我从此害怕用秤，菜都论堆论捆的卖。我起早贪黑还了二毛的债，还欠爸妈修秤的钱十二块，好在爸妈可怜我蛮拼命，说剩下这些只要我还一半了。我感叹，世上还是爹亲娘亲啊。我又一鼓作气地还清了爸妈的债，生怕有一天他们又反悔，要我还全款。
终于还清债了。无债一身轻啊！这天，我早早卖完菜，破天荒地到盟华园买了一个五分钱的肉包子。边吃边走，来到中河街李麻子修秤店前。我想有朝一日我也许能够买一把属于自己的秤了。“李师傅，秤咋卖的？”
李麻子打量我一下，慢吞吞地说“小号两块，中号三块，大号四块。”
“那，大号的修个秤尾多少钱？”
这时，老板娘端着饭走出来，“喔唷，我认得你呢，你是何会计家的二少爷，我常给你爸爸单位送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哈哈，你爸爸个把月前在这里修过大号秤。那把秤是借隔壁廖三爷的，在我家修过几回秤尾了，廖三爷每次只肯出两毛钱，只能用铁片包下，我说不牢靠的他总不信。这次你爸爸出了五毛钱，加了箍筋，我包他用一辈子的！……。”
我没直接回家，先到爷爷家哭了一场。我指望爷爷帮我去说句公道话。爷爷嘿嘿一笑：“想当年，你大伯和你爹十几岁就到临津门帮人挑水，赚的每一个铜板回来马上就交给你奶奶。……。哪里像现在，唉，你爹娘把你们惯坏了！我告诉你，你爹的是你爹的，你的还是你爹的！我们祖祖辈辈、朝朝代代就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