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大洪灾(童年记事)

艾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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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们,都出来,我们要去劳动了!”

是班主任老师的声音。我跑到窗口向外面张望,看见身材高大的姜老师,站在院子里,朝着住我们学生的窑洞里呐喊,他身边还有几名男学生。

        本来我们来到离城30多里的这个叫贺团峪的村子,是帮助农民收夏的,也就是给生产队割麦子的,谁知刚来到村里,天就下起雨来,我们只好躲在农民给我们安排的窑洞里住宿。我住的这个院子,有四孔土窑洞,农民自己住两孔,腾出来两孔给我们住,每孔窑洞里的大炕上,都睡着七八个学生。

        因为下雨,也不出工,整天呆在窑洞里无所事事:睡觉,玩闹,打扑克,翻看农民小孩的旧课本,或者借用农民的针线缝补自己衣服的破洞,来打法无聊的时间。这已经是我们来到村里的第三天了。第一天来,吃过午饭,下午我们来到附近的地头上,看见梯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已经泛黄了,正是收割的好时机,可是天公不作美,刚准备干活,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们赶紧冒雨跑回村里。第二天依然下了一整天雨。今天上午雨还淅淅沥沥下着,现在是下午,就是农民说的后晌午,差不多是城里下午三四点钟吧。

        天虽然放晴了一点,但是依然下着不大不小的细雨,我们的姜老师和同学都站在雨地里,没有拿雨伞,也没有拿农具,我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劳动,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听到老师的呐喊,都放下手里的活什,跑出门去了。

        “看这里有农具没有?有的话,一人拿一件,跟我走。”

        我们从农户的破窑里,抢着拿上铁锨、镢头和镰刀等农具,走到院子里,有的人什么也没有拿到,两手空空。

        姜老师说,“铁锨和镢头拿上,镰刀放下,今天不割麦子,没有拿上农具的也跟我走。”

        我们一大群人向村口走去。村口的大树下已经站着许多学生了,有的拿着农具,有的什么也不拿。这次收夏,我们一共来了两个班的学生,大约有八十多人,男女学生几乎各占一半。生产队长也背着双手站在人群里,他个子不高,但是很壮实,他穿着脏兮兮的白衬衫、蓝裤子,一脸憔悴的样子。他见到姜老师后,问:

        “都来了吧?”

         姜老师问了一下班长,说:“都来了。”

         “那就走!”队长说。

          我们跟着队长往村外走。我抬头看着天空,紧压着山顶的阴云依然很厚实,很阴沉,一眼看不到边的乌云,正由南向北移动,移动的缝隙上泛着淡淡的白光,很快又被追上来的黑云覆盖了,看不出有放晴的迹象。细雨就没有停,不一会肩膀就下湿了。大家估计今天任务非常紧迫,不然队长不会让我们这些刚上高中一年级、年龄都在十六七岁上下的学生娃娃冒雨去劳动的。

        果然,当我们来到一个山沟里,看见一个小型水坝,从远处看,里面的水湛蓝湛蓝的,走近看,水面在细雨中冒着无数的小水泡。水位已经快接近坝粱了。原来由于连日降雨,雨量又很大,水坝不仅水位迅速上升,而且坝粱也出现裂缝和渗漏,因此生产队决定冒雨抢修水坝,这才把我们这些学生娃娃叫来。

        坝粱上已经有许多社员在紧张地忙碌着。我们很快融入到他们的行列,开始与他们一起干活,有的人用镢头挖土,有的人用铁锨铲土,有的人推着架子车拉土,倒土。主要是把旁边山坡上的黄土,铲到架子车上,拉到坝粱上,填补那些裂缝或者加高部分低洼处。起始大家干活很起劲,热火朝天,可是天空越来越阴沉,雨也越下越大,我们的衣服全部被雨水下湿了,沾在身上妨碍行动,头发也下湿了,粘在头顶,像刚从洗澡堂里出来似的,加上地面泥泞湿滑,大家的干劲越来越慢了,效率也越来越不佳。但是没有听到收工的命令,谁也不能立刻离开劳动现场。

        这时,我看见队长领着几名社员,在坝粱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还跑到坝粱下面去察看,不一会儿,他来到工地,把老师叫到一边,嘀咕说了几句话,就听见姜老师大声对我们说:

        “同学们,把你们刚才拿来的农具都带上,赶紧收工。”他把大手一挥,说,“走,都回村里去。”

于是我们收工了,带着工具走过坝粱,急急忙忙、趔趔趄趄往村里跑,因为雨下得更大了。回到农民的窑洞里,我们赶紧脱下湿衣服,晾在窑里的铁丝上,有的拿到农民做饭的灶火上去烤,但是一时半会是烤不干的,再看内裤也是湿的,有的人干脆全脱了,晾在一边,赤条条钻进被窝里,等待天黑。吃饭时,老师来了,看着我们大都躺在被窝里,他站在脚地上,嘿嘿笑着对我们说:

        “你们都没拿换洗的衣服?”

        “没有。”我们趴在被窝里回答。

        “老话说,出门要饱拿干粮暖拿衣,看你们怎么去吃饭呢?”老师说完,笑着出门走了。

         过了一会,他又来了,一进门就对我们说:“我给你们这里的老乡说了,看他们有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你们拿几件来,你们轮换穿着去吃饭。”

不一会儿,真的有农民给我们拿来几件他们家孩子穿过的衣服,还拿来两把破雨伞,我们就轮换着穿上,去大队部院子里去吃饭。

        夜里,只听见雷声滚滚,闪电不时划破窗户,大雨像倾盆子往下倒一样,哗啦啦响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但是天空依然阴云密布,湿漉漉的山梁上雾气腾腾的。我们起得早的人,赶紧穿上农民的衣服,去看自己晾着的衣服干了没有,没有干的,再翻过来晾着,差不多干了的,就将就着穿上,跑到门外面上厕所。谁知,我来到农民的硷畔上,发现隔壁院子的窑洞里,传来女生一片响亮的嘤嘤嗡嗡的哭泣声,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们为什么啼哭?赶紧跑回窑里,告诉同学们,说那面院子女生在啼哭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也感到惊讶,以为这里有坏人,发生了什么欺辱女生的不光彩的事,赶紧都从炕上爬起来,从晾衣绳上取下半湿的衣服穿上,都想幸灾乐祸去看热闹,或者去打抱不平,逞一下英雄。这时,老师和一位班干部来了,没等我们问,老师就告诉我们说:

         “不得了,城里被水淹了。”

         “什么?”我们不解地问,“城里被水淹了?是发洪水了吗?”

         “是的,”老师说,“具体怎样,现在还不清楚。”

          班干部说:“是发洪水了,听说把延河饭店都淹了,城里一片汪洋大海,所以女同学哭成一份水。”

         这样我们才知道女生哭泣的原因了,刚才摩拳擦掌的劲头全没了,都默不作声了,也不想跑出去看热闹了。老师又说:

       “你们别着急,生产队已经派人一清早到城里了解情况去了,等中午回来,大家就清楚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昨天下午咱们去抢修的那个大坝,昨晚上垮塌了,水全跑光了,我刚才去看了,冲出一条烂泥沟,什么也没剩下。幸亏昨天下午没有垮塌,要是那时垮塌了,我们好多人就完了。所以昨天队长一给我说坝粱上的具体情况,我就说赶紧让我们这些学生娃娃回去,别劳动了,出了乱子,可咋办哩!”

       说完老师和班干部又到其他窑洞去说明情况,让大家别紧张,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到了中午,去城里了解情况的农民回来了,他说他没进城,因为兰家坪桥没了,被水冲走了,水还很大,过不去。他打问了,洪水把南关的延安饭店淹了,中心街的延河饭店地势比较高,好好的,没有被淹。据说把北关街淹厉害了,好像死了好些人,但是南关街不要紧,只是被水浸泡了,没有死人。因为我们学生的家大部分家都在南关那片区域住着,这个信息一传回来,同学们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知道家里没有受什么大灾祸,女生因此也就不哭了。

         这时,我们三三两两跑去看冲垮的水坝,庆幸没有把人冲走,庆幸队长和老师没有让我们继续冒雨抢修,大家才得以平安无事。老师说昨晚为什么发那么大的水,一是因为这几天雨水多,雨量也大,再是农业学大寨那会,每个村子,每个生产队都修筑水坝,周边地区大大小小不知修了多少水坝,因为当时受技术、材料不足等原因,水坝基础根基没有打好,质量有问题,一出现大涝天气,水坝就垮了。你想那么多的水坝一夜间都垮了,聚在一起的大水就成灾害了。我知道,那时村村都修水坝,有的水坝后来淤滞成为农田,但是农民说因为是生土,三五年种不成庄稼。有的水坝成了养鱼池,也可以灌溉农田。可是大部分水坝都因为质量问题,断断续续被水冲垮了,花费的所有劳力和费用都付之东流。

        我们又勉强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学校派一位副校长来接我们来了。大家闹闹嚷嚷排好队,开始回家了。走到兰家坪时,果真大桥不见了,连桥墩子也不见了,全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两面残破不全的土塄子。这座水泥桥,来时好好的,我们都是从桥上走过来的,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再望远处的王家坪大桥,中间也断了一节,桥面倾斜着栽在水里,不能通行。放眼望去,沿河两岸,一片洪水洗劫后留下的惨状,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再恰如其分不过。

       尽管大洪水已经完全退下去了,河水依旧是混浊的。因为刚刚发过大水,河里连简易桥也没有搭建起来,我们只好从石佛沟那里,找到一处浅水区,双手提着各自的鞋子,男女同学都一样,赤着脚淌水过了河。来到师范,来到北关街,这里临河的一面,许多房屋不见了,留下的是残垣断壁,仅剩的几棵大树都是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连树梢的叶片上也挂着黄色的淤泥。街道上半部的房屋基本上是完好的,但是墙壁上被洪水浸泡过的黄泥印迹,像谁用尺子画下一条平行线一样,清晰可见。街道上也是泥泞不堪,很不好走。

        走到延安宾馆,走到中心街,一切完好照旧,没有被洪水侵扰的痕迹。走到南关街又是一片狼藉,这里洪水已经退下去了,街道两旁低矮的砖瓦房,全被洪水浸泡过了,有的已经倒塌,有的还歪歪斜斜地竖立着,大部分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人已经全部撤离了,东西也搬走了,只剩下空屋子在那里。但是仍然能看到有个别人,在完好的屋子里搬运剩余东西。我回到市场沟自己家里,一切完好无损,我们那里没有上来洪水。

        接下来的几天,不论在院子里,还是在学校,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大家谈论的都是这次洪水灾害的有关奇闻。据邻居说,那天早上,大家听说洪水来了,把全城都淹了,急忙拿上重要东西,拖家带口往山上爬,当爬到半山腰时,看到整个南关街一片汪洋,许多人嚎天哭地到处乱跑,四面山上都是人,有看热闹的,有逃难的,乱哄哄的,也有人跑去抢险,救人救物质。最后看见天放晴了,再没有下雨,他们从山上看着洪水慢慢地退下去了,没有再涨上来,才大胆地从山上下来,回到自己家里。

        在学校,一位在城中心居住的同学(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收夏),课间休息的时候,横骑在课桌子上,绘声绘色给大家讲他看到的故事,听得大家入了迷,围着他不说话,只听他一人讲。他说那天早上,他听说河里发洪水了,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河堤上去看,只见满河床都是洪水,洪水上漂着黑糊糊的碎柴沫,还有整棵的大树,还有门板,还有圆圆的西瓜,滚滚地流到下方去了。这时,天开始放亮了,他再一看,看见北关街已经被水淹没了,北关河堤跟前木材厂附近的房顶上,大树上,爬着许多人,他们可能在睡梦中,被水包围了,没办法,只好爬到房顶上、树上避难。但是洪水越来越大,他看见那些房屋和大树,被巨大的洪水冲倒了,淹没了,上面的人,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落进水里了。不会游泳的人很快就不见了,会游泳的人,还在水里扑腾,想快速游上岸,可是洪水流速太快,他们没法游上岸,他们露出水面的黑糊糊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都漂到下游去了。下游是宝塔桥,他看见洪水差不多与桥面持平了,因为已经看不见桥洞了,桥上的栏杆有的已经被冲坏了,好在这座石头砌成的桥,十分坚固,没有被水垮塌。桥上已经戒严了,不让人通行了。水里大概有十来个人,一直被洪水冲到大桥跟前,一进桥洞就不见人了,沉到水里去了,到了桥的下方,他们从水里冒出来了没有,他不知道,也看不见,但是他看见有一个人,被洪水一浪冲到桥面上,只见这个幸运儿,这个大难不死的人,浑身湿淋淋的从桥面上爬了起来,站直细瘦的身子,摇摇晃晃从桥上走过来,走到城里去了。他赶紧向桥头跑去,想见见那个人,看他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如此好运、大难不死。可是等他跑到大桥跟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看热闹的人。值勤的警察让他们赶快离开桥头,怕水再继续上涨,想跑都来不及。于是,他们这些闲散的、看热闹的人,纷纷离开现场,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关于延安百年不遇的这次大洪水,所发生的故事有很多,有些是真实的,有些估计是传闻,是真是假,我没有考证过,但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却是真真实实的。

 

               ——2024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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