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因为没有工作,是一位家庭妇女,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居民,本应该是十分自由的,但是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头,居委会也十分活跃,十分忙碌,事情很多,不是开会,就是义务劳动,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事情,所以居委会主任也是个大忙人。
我们那里的居委会主任,是个中年妇女,个子不高,皮肤很白,一双眼睛不大,却放射出明亮的光,黑瞳仁转动起来非常快非常灵活,两片很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像热锅炒豆子,噼里啪啦地响。她人很能干,泼辣,雷厉风行,不怕得罪人,属于她管辖的居民无不知道她的厉害,所以大家都很怕她,一般不敢违拗她的命令。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对她很熟悉。她是怎么当上的居委会主任的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大家选举的,母亲说她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选举,也不知道怎样选举,她住在这里时,还是属于另一个大居委会管理,因为没有什么活动,所以她也没有见过那个大居委会主任。后来这里住的人多了,就成立了一个新居委会,就叫新市场居委会,这样她才知道这个泼辣能干的居委会主任。有人说最早公社来人要成立一个新居委会,要求大家选一个主任时,原来的大居委会主任就推荐了现在的居委会主任。被推荐的人一见到公社的人,就非常热情地介绍附近居民情况,自告奋勇地愿意召集她们来开会,公社来人权衡后,也就顺水推舟当着部分被她叫来开会的妇女们的面,宣布和指定她为居委会主任,由她负责居委会的全权事务,从此她的身份就成为“主任”,大家都这么叫她,也代替了她的真是姓名。
居委会本来是很少有什么事情的,但是随着政治气氛越来越浓厚,越来越突出,上面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严格,不停地下达政治学习任务,而且要求把最高指示和上面的精神传达到每一个人,哪怕病在床上的人,也要了解当前的政治形势和任务,因此居委会的工作就忙碌起来了,经常召集居民开会、念文件、传达精神,时不时还要参加义务劳动,不是上报这个,就是汇报那个,使得居委会主任成为一个大忙人,也使居委会成为一个不甘寂寞的十分活跃的基层组织。至于居委会主任挣不挣工资,挣多少工资,我不知道,也不清楚,从来没有问过,也从没有人提起过,所以在这里不能乱说。
居委会忙碌起来,居民也就跟着忙碌起来,居委会主任一声令下,大家都行动起来了,比如开会,大家都要参加,参加不了的要请假。每一个居民也有自己的事情,有的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有的在家带孩子,那时生孩子不是一个两个,大部分是三个四个,七个八个都不算多;有的去走亲戚家,当天回不了家;有的生病了,起不来床;有的白天就不在家,帮助别人料理红白喜事去了。所以居委会的会议,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吃过饭召开。谁没有来参加会议,第二天,居委会主任是要亲自上门传达会议精神的,名义上传达,实质是探问虚实,觉得请假请的合理,也就不再追究。如果请假不合理,作了假,是要受到严厉批评的,个别的人会被主任上纲上线,骂个狗血喷头,不服气的就要汇报到上面去,听候组织处理。听说有的居委会把不听话的人,扣上“消极分子”,同地、富、反、坏、右一起进行批斗,甚至听说有的人被送去参加几个月的劳动改造,回来后,变了样,不仅积极参加活动,而且书写入党申请,像浪子回头一样,旧貌换新颜了。所以再开会时很少有人请假,没有病倒在床上,再忙的事情都要放下来参加会议。就像母亲说的,不去开会,被人训斥也是很难受的事情,起码心情几天不好受。为此,要求开会就去开会,要求义务劳动就去义务劳动,这样就什么麻烦的事情也没有了。
有一天傍晚,居委会主任跑到我们院子里呜哩哇啦叫喊了半天,说晚上都到那里那里去开会,要求每人必须参加,不得请假。母亲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急急忙忙去做饭,做好饭,让我们兄妹几个把饭吃了,就把他们安顿给我来照看,她自己开会去了。很晚,她才回来,回来后,心情好像很沉重,没等我问,她就说,好像要打仗了,居委会主任传达了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精神,并且说上面决定在我们周围打两个防空洞,要求居民无条件支持,该搬家的搬家,该搬东西的搬东西,一定要让打防空洞的任务顺利完成。那几天,母亲忐忑不安,不知道要不要搬家,搬家又要搬到哪里去呢,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搬了很多次家了。邻居们最近谈论最多的也是打防空洞的事情,大家一样担心搬家的问题。
不久,听说,已经在我们居住的山沟里,选好了打防空洞的地址,两面山底下各打一个穿山防空洞,一个向北,与西沟打通,一个向南,和南桥打通,两个防空洞几乎面对面,都在我们的院子旁边,好在还有点距离,我们不用搬家,不用搬东西。但是当时挖防空洞全靠炸药炸,只有炸开山体里坚硬的石头,才能打出山洞。打防空洞的人一准备放炮炸石头,居委会主任和由她抽来值日的居民就忙起来了,她们嘴里噙着一个发亮的铁哨子,跑到附近居民居住的院子里,一边拼命吹哨子,一边大声呐喊,让周围走动的人赶紧躲藏起来,让还在家里忙活的人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不要在门外走动。母亲一听到哨子声和呐喊声,就赶紧把我和弟弟妹妹全叫回家里,把门关上,静静地缩在炕沿下面(母亲不让躲在炕上,怕从窗户上飞进来石头砸伤)。过一会,就听见震天动地的放炮声,接着有碎石块噼里啪啦落在我们院子里,落在房顶上,把院子里的鸡吓得直叫唤,把猫吓得从门缝底下钻了进来,把叽叽喳喳的麻雀吓得几天不见踪影。事后有人说,他们家的瓦房被石块击穿了,留有碗口大的洞,谢天谢地,好在无人受伤。
这样天天躲炮,躲了好多天,终于有一天消停下来,因为防空洞挖深了,放炮炸起的石头飞不到外面了,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躲炮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但是还能听到轰隆隆的炮声,后来连炮声也听不见了。我也去看过那些义务挖防空洞的人,他们大多是来自工厂的工人,他们在厚实的山体上开凿,因为全是坚硬的石头,他们要在石头上用铁錾子、老锤,钻洞,然后装上火药放炮,炸裂的石头,用撬杠撬出来,再用老锤敲碎,然后装上架子车,一车一车拉走,慢慢地就挖出像大点的石窑洞那样的山洞。后来,山洞里挖出了泉水,泉水用橡皮管子接到洞口外面,于是有人去挑山洞里流出来的泉水,说泉水干净,含有大量矿物质,熬出的小米稀饭很好吃,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尽人皆知,每天防空洞的洞口上,挑水的人排成很长很长的队伍。我一放学,也拿着水桶去排队,直到天黑才能挑一回水。
一开始,居委会只是召集大家开会,传达上面精神,后来要求每个人都要参加义务劳动,比如打防空洞,从山洞里把石头渣滓运送出来,比如西川河水改道,这项义务劳动,我替母亲参加过几次。西河改道,就是把枣园那里的河水,由原来的“S”型改为直行,能改出大片的川地,水浇地,所以政府下大力气做这项工作,几乎全是义务劳动,参加劳动的人有干部、工人、农民、学生和居委会居民。母亲已经参加过一两次,可能问清楚儿子也能顶替母亲劳动,所以后来再派遣义务劳动时,就让我替她去了。
那天是星期天,不去上学。早上,天刚放亮,母亲就把我叫醒了,我吃过饭,拿了一把家里的铁锨就出发了。来到街上山货门市前的集合地点等着。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有个人在扫大街,一个行人也看不见。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感觉很冷。我穿的是夹袄,白天有点热,早晚有点冷。那时我还没有穿过像运动员穿的秋衣秋裤,也不知道秋衣秋裤是什么样子,内衣都是用破旧的衣服改成的,因为缺少换洗的衣服,衣服里爬满无数小小的虱子。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发现同学正用一支像蜡烛一样的东西,往衣服缝里摩擦,我问他干甚哩?他说在涂抹灭虱灵哩,能消灭虱子。我问起作用吗?他说抹上后,虱子少多了,问我要不要,可以给我掰一半。我拿回家后,抹在衣服缝里很管用,虱子甚至在一段时间不见踪影了。
我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连居委会主任也没有到。一会儿,主任和七八个妇女来了,她们手里拿的工具,有的和我一样是铁锨,有的是镢头,是用来挖土的。我们被一辆小嘎斯车拉到工地上,工地已经来了一部分人,诺大的工地,插着好多红旗,也栽着很多木牌子,每个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字,组在一起就是“我们一定要把延河改造好”、“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等等,有些距离比较远,看不清楚。
当太阳出来时,一批批义务劳动的人陆陆续续到了。可以说整个工地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壮观的场面,除了电影里看到外,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大家开始劳动了,居委会主任从工地管理处借来两辆架子车,把我们领到一处工地上,对我们说:“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小土峁子挖平。来,小伙子,你把铁锨放下,你有劲,你来拉架子车。”她对我说。我只好放下铁锨,把架子车从她手里接过来。
我们七八个人分成两组,我这组,由我拉着架子车,让拿铁锨的人把土装满,然后我拉着满满一车土倒到不是很远的一个沟渠里,再回来装第二车。开始时,主任和我们一起劳动,大家都使劲干活,不一会,工地管委会叫她哩,她就走了。她一走,大家立刻放松下来,有一个妇女对我说:“你走慢点,路上多歇一会儿。”一开始我还不明白,心想她的心真好,很会关心人,真想对她说声:“谢谢你!”又想何必在路上歇呢,坐下来歇不一样吗。于是等她们把架子车装满,我也不走,就坐在车杆上歇着。一会儿主任回来了,她老远就看见我歇着,就高喉咙大嗓子骂开了:
“你这个龟孙子娃娃咋这么懒,刚开始干活就给老爷坐下来休息了,你他妈的,再这么懒,下次你不要来了,让你妈来,不准你代替她。”
一阵猛烈地训斥,让我领教了居委会主任的厉害,于是赶紧站起来,拉着架子车就跑。一会儿主任又不见了。大家又开始松懈了。又有人让我拉慢点,我吃了一次亏,再不敢偷懒了,反正我把架子车里的土倒掉,她们装不装土,不是我的事,批评的也不是我。果然主任再次回来时,看见我的空车等在那里,看见那些拿着铁锨站着或坐着不动的人很是生气,又不好发作,就对我说:
“小伙子,你把架子车交给谁谁,你们换一下,你来铲土,让她来拉架子车。”
这下该我给架子车装土了,我使劲干活,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拉架子车的人不得不跑快点。这下我又受到批评了,当主任不在时,刚才关心我,说温暖话的,也是现在拉架子车的人,对我很生气,歪着头,涨红着脸说:
“你这个娃娃,太不像话了,你不能铲土铲慢点,你要把老娘累死咋的?”
另一个也帮着腔说:“主任说的对,这娃娃下次不要来了,叫你妈来,看我们收拾不过主任,还收拾不过你妈!下次叫你妈来,你不要来了。”
说得我很生气,我感到纳闷,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干慢了,主任要批评,干快了,同事要批评,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中午只休息一小时,没有人给我们准备午饭,带干粮的就吃点干粮,没有带干粮的,只能到工地管理处去找点水喝。带水带干粮的,就地休息。我是啥也没带,跑到工地管理处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用一个破旧的,上面用红漆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缸子,从一只水桶里,舀了半缸子凉水喝了,回来休息了一下,又开始劳动。我发现今天来的妇女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让我和她们分在一个小组里,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偷懒,我还是一个真心实意想尽义务的人。
下午刚到五点,我们就收工了,回到家,我感到身心疲惫,再也不想参加这种劳动了,就想晚上早点睡觉,谁知晚上居委会又要召开会议,会议还要安排在我们家开。母亲说,居委会主任家里比较小,盛不下许多人,就捡大一点的家庭,一家一家的轮,这次轮到我们家了。所以我累了一天,还得到外面去玩,等开完会才能回去睡觉。
会议是传达“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重要指示,一个不能少,就是不能请假。我们家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妇女,也有两三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头。他们多数上了炕,盘腿坐着,炕上坐满了,就坐在炕沿上,或者站在地上(我们家里只有一条小板凳),屋子里黑压压一群人,面色各异,神态各异。有几个小孩子爬在我家的玻璃窗上向里面瞧,我也跟着去瞧,里面一盏15瓦的电灯泡,黄灿灿的,光线很暗,照到一些人的脸上,一半明,一半黑。居委会主任坐在中间,手里拿个小笔记本,清了清嗓子,用嘶哑的声音对大家说:
“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传达开展批林批孔的活动的重要指示和具体活动安排,我先把上面的文件精神念一下,然后请大家积极发言,批倒批臭林彪和孔老二。”
等她念完文件精神,让大家发言时,先是静悄悄的,在主任催促下,有一个老太太问:
“林彪和孔老二他们两个谁年龄大?”
主任回答:“当然孔老二年龄大。”
老太太接着说:“那咱们就先批判孔老二吧,这个孔老二年龄虽大,一点也不懂事,他肯定倚老卖老,太自不量力了,他算哪根葱,竟胆大不识羞,想和毛主席夺权,想把毛主席拉下马,我们坚决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坚决批倒批臭孔老二……”
居委会主任听着不对劲,赶快制止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孔老二死了几千年了,他不会夺毛主席权,想夺权的是林彪。”
老太太一脸惊奇,赶忙问:“孔老二死了几千年了,为什么还要批判他?”
主任说:“批判他,是因为他的思想和林彪的思想是一模一样的,就是说他俩的‘克己复礼’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他俩是伙穿一条裤子的,都是反动思想,所以我们要批判林彪,就要批判孔老二,孔老二是他的祖师爷,是他的老祖宗,大家明白了没有?”
稀稀拉拉有人回答说:“明白了。”
有人低低说:“伙穿一条裤子,不就是一家人吗?怎么一个姓孔,一个姓林?”
“主任说了,孔老二是林彪的老祖宗。”
那位老太太继续说:“那咱们就要好好批判他俩个坏蛋,他们‘克己复礼’就是想让咱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打到孔老二……”
由老太太点燃的激情,活跃了会议会场的气氛,大家纷纷伸长胳膊,大声呼喊道:
“打到孔老二!”
“打到林彪!”
主任忽然听到爬在玻璃窗上的我们一群孩子发出“嗤嗤”的笑声,也大声跟着喊:“打到孔老二,打到林彪!”立刻扬起胳膊,说:“快把这些娃娃赶走!”
我们马上离开窗户,跑远了,边跑边满院子大喊大叫:
“打到孔老二!打到林彪!”
也就是在那之后,院子里和附近山上的公鸡常常在晚上打鸣,上点岁数的人听了,心事重重,自言自语说:
“公鸡打鸣,朝廷有事。”
具体有什么事,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