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坐在后排靠墙角的一位女同学偶尔在自己的课桌上发现一个秘密。这天她的同桌请假了,没有来上课。她在褪尽漆皮的破旧课桌上,欣赏着乱七八糟的骂人话,忽然一句醒目的油笔字体让她感到十分震惊,她的脸陡然变得煞白,心里一阵紧张和害怕,她用手心轻轻地把那行字盖住,然后东张西望,怕人发现自己怪异行为似的。她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当她慢慢地移开手,那行字还在那里,没有错,她想用手指抹掉,但是深深的笔画很清晰,根本抹不掉。“这是谁写的呢?肯定不是我自己!”因为这不是她的笔体,同桌男同学今天没来上课,又不好问。她想,如果被别的同学发现了肯定会报告老师的,那时自己就成了怀疑对象,因为字是写在她的书桌上的。“怎么办哩?”她的脑瓜里迅速来回想着,老师曾经这样讲过:发现坏人坏事不主动报告,不主动制止,就等同于默认犯罪,等同于一起犯罪。于是她决定主动去报告老师,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时她已经变得很沉稳了,心也不那么狂跳了,她变得冷静起来,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也不看其他同学,急急忙忙径直走出教室,直奔班主任的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请进。”门里有人说。
她害怕地推开门。
“有什么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班主任问。他正在批改作业,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叠学生作业本。
“老师……我向您报告个事……”她看见只有贺老师一个人在办公,便轻轻地掩上门,嘴里嗫嚅着,吞吞吐吐,指手画脚把课桌上的秘密告诉老师。
“是真的吗?”贺老师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是真的,不信您去看。”
贺老师也像大祸临头,脸上没有了血丝,不是变白,而是变得乌黑乌黑的,像戏里的包公一样,明显他的神情又紧张又忧虑又气愤,也有一点恐惧。他拽住这位女同学的胳膊就往门外走。
“你先别声张,什么也不要对同学们说,”贺老师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咱们先去看了再说。”
他们走得很快,一起进了教室,一起来到课桌前,女同学用细小的雪白手指,指给老师看。老师弯下身子仔细看了半天:没错,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字迹清晰,非常醒目。作为老师,政治那根神经是高度敏感的,这种事情,他绝对不能忽视,绝对不能大事化了,小事化无。所以他经过仔细、认真、反复确认后,立刻直起腰来,对着满教室还不知道内情、嘤嘤嗡嗡乱吵嚷的同学们说:
“大家静一静,现在我宣布:下课,你们都到教室外面自由活动去吧!”
同学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高兴地放羊一样跑出教室,散落到院子里玩耍去了,只有那位告密的女同学还低着头,皱着眉,站在老师跟前不敢动。
“你也去玩吧,”老师轻声对她说,“但是要保密,不能告诉其他同学,你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女同学抿着发白的嘴唇说。
她看见老师把教室门锁上,匆匆忙忙走了,一会儿就把校长找来了,校长走进教室,马上又出来了,留老师一个人守在门口。这时,有的同学跑到教室门口想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想跑进教室拿自己的东西,但是都被老师轰走了。
过了不久,一辆警用白色三轮摩托车,发出很大的轰响声开进学校,引起全学校同学的注意,都跑来看热闹。只见摩托车停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从上面下来三个穿蓝色警服、头戴大盖帽的警察,他们在校长的陪同下,神情严肃地快速走进教室。这时,同学们才预感到教室里发生了不祥的事情,纷纷跑到门前或者扒到窗子上看热闹。他们看见有一名警察拿着照相机在给书桌拍照,闪光灯一闪一闪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响。一名警察拿着长长的强光手电筒在仔细查看书桌的其它地方,同时和站在一旁的校长和老师说着话。另一名警察背着手,把书桌看了又看,然后来到门口把同学们都赶走了。
直到此时,同学们才隐隐约约猜到教室里出现“反标”,是那位女同学告的密。反标就是反动标语,也就是咒骂某某伟大人物的,这种事在当时可是重大事件,书写的人是要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而且有可能被判刑坐牢。所以发生这样事情,周围人都很紧张,很怕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如果定罪坐实,不要说你自己坐牢受罪,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要受到连累,比如入团、入党、参军当兵、国家正式工作招工基本就被排除在外了,与你及家人没戏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家附近的一个公用厕所里出现了反动标语,说是用白色的粉笔写的,公安人员来了好几个,把厕所封堵了一天,不让附近人使用。后来听说抓住一个反革命分子,给判了8年徒刑,这件事情对周围人是很有震慑作用的。
教室出现“反标”这一天,贺老师通知我们班放学一个也不能走,都得接受调查。我记得我们班好多男女同学都被叫进班主任办公室接受调查,我也是其中一个,老师让我当着公安人员的面写了好几个他们要求写的字,然后简单问了几句,就让我走了。天快黑时,其他班级的同学都回去了,只剩我们班几十个同学,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等候通知。后来那位告密的女同学的男同桌,被父亲领到学校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班主任贺老师神情比较轻松地从门里走出来,他就站在门口,大声对我们说:
“你们可以回家了,都走吧!都走吧!”
我们就走了,连书包也没有背,因为教室还没有解封。
到了第二天,我们就知道是谁写的反动标语了,写的反动标语是什么?原来是“打到林彪”四个字。当时林彪是国家最高副统帅,是写进党章、也是伟人钦定的接班人,是伟人最最最亲密的战友,反对林副主席就是反对伟人,反对伟人就是反革命,就是人民的敌人,就是最坏、最坏、坏到极点的坏人。我们那时全城最著名的电影院、大礼堂等门前沿街的宣传画廊的玻璃框里,全是伟人和林副主席的彩色照片,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细细地一张张看过去,对他们充满敬意,以为此生能够亲眼见他们一面是人生最最最幸福的事情。
那位写反标的同学后来告诉我们说,那天他父亲把他领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街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说,在老师办公室里,三个公安人员把他和父亲分开,轮流问他一些问题,还让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好些字,并问他书桌上的反标是不是他写的,他刚开始矢口否认,但是公安人员通过笔迹鉴定认定是他写的,给他反复做思想工作,最后父亲也训斥他:
“是你写的就承认了,以后千万再不敢这么写了。”
没办法,最后他向他们讲述自己书写的全过程。
他说,他平时就爱在书桌上乱写乱画,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已经养成习惯了。那时不是到处写着“打倒刘少奇”吗?街道的墙壁上、课本上、报纸上,连厕所的墙上,哪都有,我的书桌上也写满了“打到刘少奇”的字迹,有些是我写的,有些不是我写的,大概是以前坐过这张书桌的学生写的。我有时候不写“刘少奇”,只写“打到”两个字,有一天,为了练字,也是花样翻新,就写了“林彪”两个字,不知怎么发现前面我早就写了“打到”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是“打到林彪”了,因为是用圆珠笔写的,又因为破桌子木材比较柔软,笔画很深,非常清晰,他用橡皮擦使劲擦了半天都没有擦掉,心想等下课找同学要个小刀子,用点力把写下的字刮掉就行了。但是下课后,他被一个同学拉去玩了,竟然忘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他家里有事,又请假了,没有来上课,不想被同桌的女同学发现了,又被校长派人找上门,让他和父亲一起来到学校。直到这时,他也没有想起,自己闯下大祸了,还以为是学校有其它什么事情哩。公安人员刚开始问他时,他还是没有想起,直到问起书桌上的反标是怎么回事时,他才想起来,立刻知道自己闯祸了,感到非常害怕,他怕自己被认定为反革命分子,会去坐牢,所以死活不承认。后来公安人员说他年龄小,只是二年级学生,又没有犯过其它错误,是他写的也不会抓他去坐牢,只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就行,依然可以正常上学的。
在老师、父亲和公安人员的教育下,他才松了一口气,心放了下来,讲了事情经过,做完笔录,摁了手印,然后回家了。但是后来听说事后,公安局把他父母亲以及近亲属,比如叔叔、姑姑、舅舅、姨姨等人,也调查了一番,最后发现他们家三代贫农,没有发现一个坏分子,这才不了了之,使他家逃过一劫。
可是,事情还没有过去一年的时间,“9.13”事件就发生了,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在同学们知道的第一时间里,就欢呼雀跃起来,大家围住那位写过反标的同学,争抢着和他说话,有的因反标事件后,一直看不起他的人,也热情地和握手,和他拥抱,一起庆祝。大家都把他当成有先见之明的英雄,说他太了不起了,并且嚷嚷着,让他说说下一个坏蛋是谁,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
“我、我怎么知道,我那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
这位同学后来的人生轨迹,真的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看来他说的是句大实话,他那里是先知,只是巧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