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贝街

追光者
创建于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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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经踌躇满志的我拿到了多伦多大学数学博士的学位证书。拿到学位后却高兴不起来:今后能干什么?我学的方向是数学里的冷门,全球做这方面研究的没有几个人。所以,很难找到能接纳我的研究型机构。


研究数学需要的三大要素是天赋、机遇和坚持,这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天时、地利、人和三大成功要素。拥有博士学位并不能保证一定有一份稳定的大学工作,还需要许多年的博士后的研究,发表多篇有份量的论文后才可能被进一步得到承认。幸运的话才能挤进终身教授职位,这是所有学数学的博士们梦寐以求的归宿。


各个国家数学研究的科研经费都非常有限,每个大学或研究所研究类职位不多,僧多粥少。这种供求关系注定了大多数的数学博士最终无缘得到和数学研究相关的永久职位。大浪淘沙,只有少数幸运儿活着爬上了岸。

自古以来,数学就是一门苦行僧的职业。做数学研究需要心无旁骛地潜心研究,不讲究物质条件。表面光鲜的博士后工作其实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而且工作还不稳定,需要辗转好几个博士后岗位。仅少数佼佼者才能最终拿到正式教职。因此,对于大多数怀揣梦想而机遇不佳的数学博士们来说,寻找一个新出路便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九十年代初期,一个数学博士后的年薪大约在2到3万加元左右,属于离贫困线不远的水平。有一天系里的公告栏上登出了IBM招收初级数学模型研究员的广告,年薪在4万5千美元,便引得许多学生引颈观望和啧啧羡慕。即便如此,申请这样的工作也是挤破头。


我对将来的出路很彷徨,整天愁死了:一辈子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俺也没那个觉悟和自信。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了这么多年书,房子呢?颜如玉呢?

我们那一代人深受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激励,很多人都想当一名有作为的数学家。学到后来才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数学的宝殿有七七四十九级台阶。我这才哪到哪儿啊?

但总有一些精明的同学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前就已经参透了玄机。他们早早就开始选修其它比较实用的课程,以便毕业后转行。可以运用数学的地方很多,只是很少用得到博士水平的。数学系的学生最自然转行的方向是统计、计算机和教育等领域。虽然数学在人们心目中是一门“聪明人”的技艺,但对大多数应用场景来说,高深的数学实际上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我在多伦多有两个朋友:没读过大学的黄师傅和获得化学博士学位的孔兄有一个殊途同归的共同点--他们都开了便利店。他们都说开便利店能轻松养活一家人,而且都先后搬进了大房子里。我明白他们这种小本生意有很多发财的门道,远比表面上只卖香烟火柴赚得多得多,而且很多是现金交易。加拿大政府对于小本生意规范经营的管理或许没有那么严格。


“如果你能放下身段,可以考虑买一家便利店。地段好的店面可吃香啦”孔兄说。孔博士的便利店赚头不错,他的几个亲戚竞相仿效,都成功了。


“搞得好的话半年就能回本”黄师傅附和道。“就是每天工作时间长一点,没有节假日”。

对我而言,工作时间长、没有节假日根本就不是个事。做数学研究不也是这样吗?只要眼睛一睁就开始想数学问题。开便利店虽然能赚钱,可做个小店主和我那高傲的性格和不灭的理想格格不入: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吧?我想也没想就谢绝了。


在加拿大,当一名中小学教师倒是一个蛮不错的选择。只要再考一个教师合格证,就可以做教师了。中学教师有工会,工作的稳定性有保障。再说我父母以前也是中学教师,他们很自豪自己的职业。教师是很体面的职业,孔老夫子正是教师爷啊。可是我内心里很抗拒教师这条路。记得以前有一个冷笑话:古时候,有一个有志青年遍访名师学习屠龙绝技。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出师了。可是他发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龙。无奈何,只好悬幡开馆,授徒教屠龙的本领。


有一天,商学院毕业的锋利兄拉着我去喝咖啡聊天。在学校我们是好朋友,一起参加学生会的舞会和其它娱乐活动。他为人热心,是性情中人,现在已经在一家银行上班。他得知我找工作不顺,便主动来和我谈心。

“你来金融行业试试吧”,他说。


“我去金融能干什么?”我已经对在加拿大找到好工作失去信心。


在此以前,鲜有数学系毕业的研究生去金融、保险等行业工作。在数学学科的鄙视链上,玄而又玄的理论数学占据顶端,其次是统计及应用数学,工程数学次之。至于金融管理的数学,那是文科生学的数学,太简单了,数学系的学生都不好意思去教他们。在我内心深处觉得银行的人不就是只会打打算盘、摁摁计算器的吗?

“那是老黄历啦。现在的金融数学理论深得很”,他对我娓娓道来,开始了最基础的科普。


八十年代开始的现代金融理论和立法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前,初等数学根本不够用,理论要求很高深。新的学科金融工程所涉及的数学很广泛,比如测度论、随机微分方程等等都要用到,没有研究生水平干不了金融工程。随机微分方程是爱因斯坦那种大科学家研究的,你说能简单吗?自从金融衍生产品变得非常重要以后,华尔街开始招收越来越多的数理博士。现代金融对于“火箭专家”的需求非常迫切。


“是吗?我咋不知道这种事?”我吃惊地问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是我们学数学的信条。对外部世界根本就是孤陋寡闻,也不想知道。

“现在国际形势一派大好。国内形势也好起来了”,锋利像游击队长李向阳一样叉着腰兴奋地开导我:“理科博士变得吃香起来了。华尔街的这股春风,现在也吹进了多伦多!”


加拿大银行开始向数学、物理等专业的博士们伸出橄榄枝。理科博士生有了新希望。这可是天大的新闻啊。


“多伦多是加拿大的纽约,是这个国家的商业中心和金融中心。加拿大最大的五家银行的总部均设立于此。你知道吗?有一条金融街叫贝街,相当于美国的华尔街” 锋利继续介绍。


多伦多的贝街集中了多伦多许多高档的写字楼。可是,银行大门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银行的功能是什么?在多伦多读研究生的这几年,从来没有去过多伦多的金融街。那些在摩天大楼里上班的人整天在干什么?但是,爱因斯坦研究的肯定不是打算盘那么简单的事。我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那,我怎么才能了解金融?”我的心动了。眼睛开始有些光泽。


锋利看我上钩了,便像老中医那样端起架子:“我先给你开一副方子”,他狡黠的眼睛看着我。


他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个书名。“这是我们学习现代金融的圣经”他神秘地说。


我接过纸巾,上面写着英文书名。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金融学教授赫尔写的《期权、掉期和其它衍生产品》,是许多金融工程学生的必读书籍。


“你能自学看懂,我相信你!看完以后赶快告诉我,我来给你联系工作” 锋利起身离开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看到一片模糊的未知世界。难道这本书是进门的钥匙?


后来两个月我苦读这本书,恶补金融知识。大概搞明白了投资银行和我们老百姓每天用的零售银行的区别。股票、债券和金融衍生产品是什么,还有现代金融理论的一些框架和背后的数学理论。我给锋利发了一条信息:书已经读了一遍,正在读第二遍。


“准备开始找银行的工作”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本书的习题我还没有做完,没有深刻理解金融理论。现在找银行工作是不是太仓促啊?”我没有底气地问。


“没关系,说不定面试你的人懂得的理论比你还少” 锋利的自信我真是佩服。



金融和数学太不一样了。如果你说一篇数学文章读懂了的意思就是那里面每一行你都明白是怎么来的。这本书里的很多概念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再说,别人在商学院要学上几年,读很多书和资料才能去银行工作。我这样半路出家临阵磨枪,仅凭一本书上阵是不是太不严肃了?


“不能等。现在金融工程是新生事物,银行里真懂的人很少。抓紧时间先下手” 锋利说。


有道理!可是面试银行职位我从来没有试过,关键是也不懂怎么应付。


“你得先买一套上好的行头” 锋利带我去了品牌男装店。两套西服,昂贵的衬衫,新皮鞋。对于穷学生来说这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开支。据说银行的人是从不穿廉价西装的。学数学的人会自然而然地问:为啥要穿得这么正规?这又不能使人更聪明。我们的数学教授一般都不讲究外在的光鲜。穿得笔挺的咋做研究啊?


“你首先要像一个银行家” 锋利抬着下巴跟我说。什么是银行家的派头?就是电影里那些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头发纹丝不乱,像个有钱人,才能镇住客户,客户才信任你,愿意让你来替他们管钱。


我暗自思忖,锋利的分析很透彻,话糙理不糙。卖保险、房产中介不都是开着豪车吗?这是为了得到顾客信任必备的行头。


“还要高高地昂着头,显得自信、坚定” 锋利的指点让我完全脱去了数学学生的思维方式。但我又无法反驳。


然后,他开始对我模拟面试。


“你为什么要申请我们的工作” 锋利看着我。


这还用问吗?我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挣钱多的那种。但直觉告诉我这肯定不是他期待的答案。


“我想接受挑战,想充分发挥我的数学专长”我也开始昂着头,不再胆怯谦虚。


“回答得可以!进步挺快哈” 锋利高兴我没有直接说想赚钱,否则就犯了面试的禁忌。


锋利将我的简历交给了猎头海伦女士。海伦是专门替银行寻找专家级别雇员的中介,一般不接受刚刚出校门的毕业生。她从来不登广告,所以能见到她必须有特殊的联系。在加拿大,专业岗位的中介一般非常隐蔽。他们高度的专业性和良好的声誉是行业的标配。因为加拿大金融衍生品起步势头很足,这方面人才稀缺。所以她开始接受刚毕业的研究生的简历。


不久,海伦给了我一个电话:“我们能见面谈谈吗?”

穿着新买的西装,我来到约定的地方。见面是在她的办公室里,一间简单但十分整洁的房间。海伦是一个有着高挑身材和棕色长发、彬彬有礼的中年职业女性。她涂着鲜艳的口红,戴着精致的项链、别针,脚上一双鳄鱼皮的高跟鞋。她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似乎能一下看穿我的心思。但出人意料她说话非常温和,客气得我都不好意思,和我想象的尖锐刻薄的女强人形象完全不同。


她打开我的文件夹,开始了信息核对。接着开始询问我的技术背景和对金融的看法。最后,她说“你今后的愿景是什么?”


“我希望能做一个金融衍生品模型的高级专家”我坚定地看着她。海伦满意地笑了笑。


很快,我被安排和某大银行面试。不久,我拿到了银行的聘书。岗位是银行的金融数量分析员,Quantitative Analyst,俗称“宽客”。


我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锋利。“我已经从海伦那里知道了,真诚地祝贺你” 锋利很高兴。


接着,我跑到系里,告诉了我的博士学位导师。我的博导是加拿大皇家科学院的院士。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问我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因为那份年薪比副教授还高。




上班的第一天,我随着川流不息的上班族大军浩浩荡荡地走进贝街。我的银行总部是在一幢富丽堂皇的银行大楼里。大楼高高的顶层有巨大的行徽,傲视着加拿大最大的城市。


当我进入交易大厅,几百台计算机闪烁着各类市场信息。交易员们卷着衣袖,左右两只手抓着电话不断呼叫各种行业的术语,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里是投行的核心业务部门,是“前台”,是充满刺激和惊心动魄的战场。这里每分每秒都有大批的交易在滚动,涉及的现金流成千上万

在这些实操交易员后面是各种各样的支持部门。中台和后台,监管、产品模型、网络技术等等。“这些人是你们今后服务的对象,也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带领新职员参观的人告诫我们这些新兵蛋子。


锋利和我一直是同行。我们常常会在金融街的某个餐馆和朋友喝咖啡或小酌。我和别人说起自己进入这一行的经历。是锋利帮助我彻底转变了思维和行为方式。此时的锋利便会笑呵呵地说哪里哪里,不值一提。他帮了许多和我类似的人加入了银行。

几年以后,我名片上多了一个VP的职称,标志着我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从初级升为中级分析师。


作为校外辅导导师,我偶尔会回到大学和数学系的学生们交流。他们常常提问的一个问题:我当初是否后悔学数学。怎样才能申请到宽客的职位?


     我从不后悔学数学,反而非常引以为傲。严格的数学训练对于我的逻辑思维和后来能够胜任金融工程师的工作极为重要。如果可以重来,我可能还是选学数学。但是,在银行还需要其它的技能,尤其是与人交流,协调和妥协的艺术。而这些素质正是我做学生时没有注意或加以重视的。银行对于数量分析师的要求一直水涨船高。今天要申请宽客的职位远远比我当初入职时难很多。但是,挑战就是要求,有志者事竟成。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现在申请银行职位确实已经内卷得很严重了。


在一个满是晚霞的傍晚,我请我的博士学位导师共进晚餐。他告诉我自从我在金融业成功立足之后,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数学博士、硕士进入金融行业发展。数学系开始重视金融数学的教学,设立了一个专门培养金融工程师的硕士课程,入学非常火爆。


 “我觉得金融数学似乎不那么难,可为什么能成为银行的热点?”他不解地问我。


 “银行需要的是能给银行带来最大利润的而不一定是最难的数学”我慢慢地说。


教授会心地点点头。夕阳中我们长长的身影留在金光余晖的贝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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