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走上手术台之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杜绝了所有可无可有的社交活动,老龄委组织的重阳登山以及一中退休老教师组织的活动,一次都没有参与。深居简出,小区成了我唯一的活动天地。只要没下雨,清晨与饭后就是我散步的时间段,早晚各绕小区七圈,用时约五十分钟。五年来,日复一日,一成不变;提醒我岁月在默默流逝的是不断增添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还有就是从小区绿化的变化感知季节的更换和自然的轮回。
季节的更换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天天面对同样的景物,人的感知会变得迟钝,只有在你毫不经意的某一天,蓦然回首观察,你才惊讶地发觉你的环境的景物在悄然中发生了微变。当然,秋天是例外。
苏东坡的“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告诉我们,事物的微妙变化,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最早感知。对于无所事事的退休老人而言,具体的时间概念往往被淡化,诸如星期之类,季节变更的感知主要是来自所见所闻或亲身体验。以我的经验而言,对秋意的感知最早是来自于秋风。我最不喜欢的是冬天的北风,它带给你的是刺骨的寒冷,尤其是在衣服单薄的野外,凛冽的寒气似乎要将你的身体穿透,随时随地刮走你的脸皮和你做为人的尊严;我喜爱春天的风与夏天的风,她们给我送来的是凉爽。不过在我的意识里,两者没有多大的区别,诸如温暖、湿润、和熙、这些形容词语都可以通用;我对秋风却有着另一种的特殊感情,无法用简单的喜爱或厌恶来表达。它干燥、清新、萧瑟,一扫春风和夏风的昏昏欲睡,一阵萧瑟的秋风刮过,会给你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刺激,使你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而且也一定会令你一下子联想到风萧萧、马萧萧那种雄壮激越的场面。东风、南风过于阴柔,北风过于残酷,只有西风才能产生慷慨激昂的悲壮美。欧阳修的《秋声赋》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如波涛骤至,千骑赴敌的秋声,给后人留下生动的印象,但若让欧阳修去描写东风、南风或北风,我坚信,即使是才气无双的唐宋八大家欧阳修也无法再写出如此动人心魄的辞赋,因为只有秋风才有如此鲜明的个性。
我对秋的感知是来自小区的晨风和绿化。当我在散步时连续几天从晨风中感受到那缕缕萧萧的寒意,我知道,秋天已经悄悄来到了人间。做为秋天最代表性的标志无疑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但是困囿于小区生活的人,是不容易看到如此壮阔的景象,因为小区道路边的做篱笆墙的小树都是耐霜的植物,而且遮天蔽日的也基本上是长青乔木,更有那四季常开的硕大鲜艳的山茶花也会诱导你走进季节的误区。但是,小区里的银杏却不会欺骗你,能准确告诉你季节的信息。每当银杏的树叶开始从绿色逐渐变黄,意味着秋意也在逐渐地加浓;当金黄色的树叶开始从空中飞落,表明深秋已经真正占领了天地人寰。
小区的男扫地工是我每天早上散步必然邂逅到的老熟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们相遇时经常是用微笑或点头做为招呼。但一到秋天,扫地工的话就变多了,他会冲我微微一笑,然后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说:“你看,这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了,怎么扫也扫不尽!”这是他的工作,我无法用语言安慰,往往用一个无奈的微笑或者一声轻叹做为回复。我知道,面对金黄的落叶,他不会有悲秋的情怀,他只是为无形增加的工作量怨叹,但却能引起我内心深沉的感慨。刚做完手术之后的头几年,我天天考虑的是生死的敏感话题,秋天更会引发内心的凄凉,那一片片落叶一直在我的眼前飘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看到银杏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我终于从银杏的形象中得到了启发,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思考,答案可能就不会如此地悲观。比如,你把秋天的落叶看做是凤凰的磐涅,今天的飘落是为了迎接明年春天的崭新嫩绿,那么,密布心中的阴霾就会化为满眼的晴朗。越过了心中的障栏,此后,慢悠悠飘荡的落叶在我眼中也变成了充满活力的载歌载舞。
其实秋天只是自然界的一次重新洗牌,无所谓悲不悲,悲秋的只是一部分多愁善感的文人,真正的战士是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的哀怨。在唐代诗人中,我特别喜爱刘禹锡,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诗句清新隽永是我学习的楷模,更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生前后三次遭贬谪,累计23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但他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不向新贵低头,甚至公开向他们宣战,高吟“前度刘郎今又来”。他更是一扫悲秋的颓废之气,狂热礼赞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公然把秋天放在春天的上面进行礼赞,刘禹锡堪称第一人。
大自然的秋天已经降临大地,迎接她的必然是明年生机勃勃的新春;那么,处于人生秋天的老弱病残者,是不是也会有第二个春天呢?
2024年10月29日